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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康先生传(5)


  又养老院、养病院之看护人,除自愿专门名家久于其职者外,凡男女二十岁卒业学校后,必须充当此役一年,如现世各国,凡国民皆须有当兵之义务。不过彼则残杀事业,此则慈善事业耳。凡在此一年中,被老人、病人加以劣考语者,则政府剥减其终身之权利。

  【附】奖厉生育。大同之世,有一事甚可虑者,则妇人不愿生子是也。人人独立,生子无私利于己,而惟受其苦痛,谁则乐之?若尔,则人道几乎息矣,故不可不立特别之优奖以为生子者劝。何也?生子者为将来世界永续文明之大原,其功德固不浅。公众酬其劳,不亦宜乎?

  N. 刑罚。大同之世,几刑措矣。虽然,人与人相处,固有未能尽免者焉。而大同世又有特别之律二条:一曰无业之罚(政府既多兴事业以应人民之求,犹有无业者,必惰也,不尽责任于社会也,故罚之宜也)。二曰堕胎之罚是也。凡所用刑罚,惟有苦工,余皆废之。

  O. 男女同权。今泰西女权虽渐昌,然去实际犹远。即如参政权一事,各国之妇女有权投票者,不过美国及澳洲间有一二州耳,余皆无闻。自余各事,无一能平等者,若东方更不必论矣。大同之世,最重人权,苟名为人,权利斯等。

  P. 符号画一。自语言、文字,乃至纪元、货币、律度、量衡,皆设法以渐画一之,省人之脑力焉。

  若合以上各端,设理想的大同政府,则其官制,大略如下:

  饮冰室合集

  以上各条,略举大概。至其条理之分目,及其每条所根据之理论,非数十万言不能尽也。先生现未有成书,而吾自十年前,受其口说,近者又专驰心于国家主义,久不复记忆,故遗忘十而八九,此固不足以尽先生之理想。 虽然,所述者,则皆先生之言,而毫不敢以近日所涉猎西籍,附会缘饰之,以失其真也。此等理想,在今日之欧美,或不足为奇,而吾独怪乎先生未读一西书,而冥心孤往,独辟新境,其规模如此其宏远,其理论如此其精密也, 不得不叉手赞叹曰:伟人哉!伟人哉!

  第三,法界的理想。

  丁、世间之法界。先生此种理想,既非因承中国古书,又非剿袭泰西今籍,然则亦有所凭藉乎?曰:有。何凭藉?曰:藉佛学。先生之于佛学也,纯得力大乘,而以华严宗为归。华严奥义,在于法界究竟圆满极乐。先生乃求其何者为圆满,何者为极乐。以为弃世界而寻法界,必不得为圆满;在世苦而出世乐,必不得为极乐。故务于世间造法界焉。又以为躯壳虽属小事,如幻如泡,然为灵魂所寄,故不度躯壳,则灵魂常为所困。若使躯壳无缺憾,则解脱进步,事半功倍。以是原本佛说舍世界外无法界一语,以专肆力于造世界。先生常言:孔教者,佛法之华严宗也。何以故?以其专言世界,不言法界,庄严世界,即所以庄严法界也。佛言当令一切众生皆成佛。夫众生根器, 既已不齐,而所处之境遇,所受之教育,又千差万别,欲使之悉成佛,难矣。先生以为众生固不易言,若有已受人身者,能使之处同等之境遇,受同等之教育,则其根器亦渐次平等,可以同时悉成佛道。此所以苦思力索,而冥造此大同之制也。若其实行,则世间与法界,岂其远哉!

  戊、出世间之法界。前表所列诸苦恼,若大同制行,则悉消灭矣。而所余者犹有一焉,曰死之苦是也。然则专言世间法而不言出世法,亦不足为圆满。故先生之哲学,以灵魂为归宿,使人知身虽灭而有不灭者存。先生以为佛法之必出家,固非得已,虽然,在当今之世界而劝人出家,其义理之不完有正多者。夫度人出家,为使其人去苦而得乐也。然一人乐矣,而其一家之苦顿增。众生平等,若此则何其偏毗乎?且佛法最重报恩。父母鞠之、育之,罔极劬劳,一旦弃去,其何为心?此所以世间法与出世法常不相容也。若大同制行,则人人无家,不出自出,如是乃可言出世法。然先生以为虽大同之后,犹当立律以制限之,非至四十岁以外者,不许离世务也。何也?以其曾受社会教养二十年,则有当为社会做事二十年之义务以相偿,报恩之义则然也。但人人既享世俗之乐,则又当知器世虚假,躯壳无常,勇猛精进,竿头一步,尽破分别相,以入于所谓永生长乐之法界者,是则先生之志也。人智日进,真理日明,大同之后,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第四,理想与现实之调和及其进步之次第。

  然则此理想与现在之实际,不悉相冲突乎?且将由何道以达之乎?先生以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春秋》三世,可以同时并行,或此地据乱而彼地升平,或此事升平而彼事太平,义取渐进,更无冲突。凡法律务适宜于其地与其时,苟其适宜,必能使其人日以发达,愈发达,愈改良,遂至止于至善。故不可以大同之法为是,小康之法为非也,犹佛言大乘不废小乘也。先生教学者常言:“思必出位(《论语》:“君子思不出其位。”),所以穷天地之变;行必素位(《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所以应人事之常。”是故其思想恒穷于极大极远,其行事恒践乎极小极近。以是为调和,以是为次第。

  §第八章 康南海之中国政策

  先生固以行大同救天下为最终之目的,但以为吾所最亲者,中国也;今日众生受苦最深者,中国也;人民居地球三之一者,中国也。于是乎内观实践,以救中国为下手之第一段。戊戌夏秋之间,虽赞政三月,然百事掣肘,所志不能行万一。今略述其所怀抱之政策如下:

  第一,中国倡民权者,以先生为首(知之者虽或多,而倡之者殆首先生),然其言实施政策,则注重君权,以为中国积数千年之习惯,且民智未开,骤予以权,固自不易,况以君权积久,如许之势力,苟得贤君相,因而用之,风行雷厉,以治百事,必有事半而功倍者。故先生之议,谓当以君主之法,行民权之意。若夫民主制度,则期期以为不可。盖独有所见,非徒感今上之恩而已。

  第二,近年联汉扑满之议颇行,先生以为骤生此界,是使中国分裂,而授外国以渔人之利也。苟使能去专制之秕政,进人民之公益,则汉人自居国民之大多数,两利俱存,何必仇满?

  第三,近世多有倡各省独立之说,先生以为中国自秦以来,数千年皆统一之历史,盖地理上、人种上、习惯上有不得不然者也。虽欲分之,必不可得分,徒取糜烂,且生外忧。

  第四,先生以为欲维新中国,必以立宪法、改官制、定权限为第一义。以今日之法,以今日之官,虽日下一上谕言维新,无益也。其所谓改官制者,条理甚繁,不能具述。所谓定权限者,定中央政府与地方自治之权限也。

  第五,先生虽极非各省独立而最重地方自治,以为中国议会,万不能速立;而地方议会,不可不早开。因数千年来自治之习惯,其事甚顺,且使民练习政务,为将来参政之基也。

  第六,先生以为今日中国分省太大,宜缩小之。约以今一道为一省,置议会焉,直隶于中央政府。一道中各成一小政府之形。

  第七,先生谓中国当以工商为国是,以天产之富,工价之廉,而其人精于商务,若天授焉。苟以政府之力奖厉之、扶助之,上下一心,同此目的,不十年而中国之雄甲天下。

  第八,先生谓宜立教务部,以提倡孔教。非以此为他教敌也,统一国民之精神,于是乎在。今日未到智慧平等之世,则宗教万不可缺。诸教虽各有所长,然按历史,因民性,必当以孔教治中国。

  第九,先生谓内治稍有端绪,当经营西北,移民实蒙古、新疆、西藏, 辟其富源,一以纾东南人满之忧,二以为争雄欧西之基。

  第十,先生谓当留意殖民事业。今南洋一带,华民居百分之九十九,但使能在其地得参政权,则我国民之发达,不可思议矣。又谓南美洲巴西各地,地广人稀,颇欲招华工。政府宜以实力速行之、劝导之、保护之,将来可立新中国于西半球。

  第十一,先生以为今日中国无取多兵。何也?若能立宪法、改官制、行真维新,则内乱必不生,无取兵也。泰西各国,专务商业,咸愿平和。苟外交无失,内治日兴,谁则开衅?亦无取兵也。故以养兵之费,兴学劝工,为得策矣。

  第十二,先生以为维新十年或二十年后,民强国富,则可从事于兵。兵既成,号召英、德、美、日以摈强俄,一战而霸,则地球大同之幕开矣。

  此其大概也。至如重教育、广铁路、兴警察等事,虽其所常言,然人多知之,且或已行之,故不及焉。先生之政策,与余所见,有同者,有异者,故不置论其是非得失,惟胪列之以供当世之评骘采择云尔。

  §第九章 人物及其价值

  康南海果如何之人物乎?吾以为谓之政治家,不如谓之教育家;谓之实行者,不如谓之理想者。一言蔽之,则先生者,先时之人物也。如鸡之鸣,先于群动;如长庚之出,先于群星。故人多不闻之,不见之,且其性质亦有实不宜于现时者乎,以故动辄得咎,举国皆敌。无他,出世太早而已。

  大刀阔斧,开辟事业,此先生所最长也。其所为之事,至今未有一成者,然常开人之所不敢开。每做一事,能为后人生出许多事。无论为原动力,为反动力,要使之由静而之动者,先生也。先生者,实最冒险最好动之人也。尝有甲、乙二人论戊戌维新事,乙曰:康有为亦寻常人耳,其所建白,吾皆能知之,能行之。甲曰:然则君何为不为?乙曰:难也。甲曰:知其难而为之,此康有为所以为康有为也。可谓知言。

  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执主义,无论何人,不能摇动之。于学术亦然,于治事亦然,不肯迁就主义以徇事物,而每镕取事物以佐其主义,常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之概。故短先生者,谓其武断,谓其执拗,谓其专制,或非无因耶。然人有短长,而短即在于长之中,长即在于短之内。先生所以不畏疑难,刚健果决,以旋撼世界者,皆此自信力为之也。盖受用于佛学者深矣。

  先生任事,不择小大。常言事无小大,惟在比较。与大千世界诸星诸天比,何者非小?与血轮、微虫、兔尘、芥子比,何者非大?谓有小大者,妄生分别耳。故但遇一事,有触动其不忍人之心者,即注全力以为之。虽费劳甚多,而结果甚少,不惜也。其半生常为阻力所围绕,盖自好为之也。

  先生脑筋最敏。读一书,过目成诵;论一事,片言而决。凡事物之达于其前者,立剖析之,厘然秩然。虽或有不悉当者,然皆为自达其目的之助也。

  先生之达观,真不可及也。素位而行,顺受其正,是其生平所最服膺之语。又以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救此众生,故遇患难,遇穷困,皆谓为我所应有,必如是乃尽吾责任也。虽日日忧国忧天下,然于身世之间,常泰然也。

  先生为进步主义之人,夫人而知之。虽然,彼又富于保守性质之人也。爱质最重,恋旧最切,故于古金石好之,古书籍好之,古器物好之,笃于故旧,厚于乡情。其于中国思想界也,谆谆以保存国粹为言。盖先生之学,以历史为根柢。其外貌似急进派,其精神实渐进派也。吾知自今以往,新学小生,必愈益笑先生为守旧矣。虽然,苟如是,是中国之福也。

  要之,他人无论如何诋先生,罪先生,敌先生,而先生固众目之的也,现今之原动力也,将来之导师也。无论其他日所成就或更大与否,即以今论,则于中国政治史、世界哲学史,必能占一极重要之位置,吾敢断言也。虽然,此非先生之所期也。先生惟乘愿而来,随遇而行,率其不忍人之心,做一事算一事,尽一分算一分而已。顾吾中国不患无将来百千万亿之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大哲学家、大教育家,而不可无前此一自信家、冒险家、理想家之康南海。吾安得不注万斛之热血,为中国为众生表感谢也!海天万里,先生自爱!

  英国名相克林威尔,尝呵某画工曰:“PAINT ME AS I AM。”盖恶画师之谀己,而告以勿失吾真相也,世传为美谈。吾为《康南海传》,无他长, 惟自信不至为克林威尔所呵。凡起草四十八点钟,《传》成。

  孔子二千四百五十二年十一月九日,梁启超记于日本横滨山椒之饮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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