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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支那独立之实力与日本东方政策


  清光绪二十五年

  今日世界之大问题,为万国之所注目者,孰不曰:支那哉!支那哉!欧洲人之言曰:支那者,世界之天府也。世界之天府,当与世界共之,非一种人之所得私也。亚洲人之言曰:支那者,亚洲之中坚也。亚洲之境壤,当亚洲自治之,非他种人之所得攘也。全世界之议论虽多,要不出此两点。为折衷之论者曰:后之说以理胜者也,前之说以势胜者也。天下之事,理常不敌势,恐亚洲自治之实事,终不可期。则吾辈有力于亚洲之一部分的日本人,无宁与欧人均衡,共享其全部分之利而已。于是日本人对此问题亦不免各生异议:一曰保亚洲独立主义,二曰与欧洲均势主义是也。余,亚洲人也,亚洲之支那人也,今且不论理而专论势,于支那人有独立之实力与否?请置一言。支那二千年来之历史,其人民皆富于统一的思想,虽有纷争割据,恒不及百数十年,辄复合一,故在支那人民惯受治于一政府之下,而不惯受治于数政府之下。又千年以来,被他族之统治者,虽数数见,然决不与统治之他种同化,而恒使彼统治者反而同化于被治之人。此两者实支那人之特质,大异于欧洲各国者也。因此之故,使欧人能以一国之独力奄有支那,则支那可亡也。使欧人之奄有支那者,能降心与支那人同化以统治之,则支那可亡也;虽然,此固必无之事也。彼欧人所施于我支那者不出二端:曰瓜分我土地,强改我习俗而已。然我支那人抵拒之原力则何如?

  凡向来列国被瓜分之祸者,必其内部自分裂,然后人得而分裂之。自分裂者何?一曰国内种族相争,二曰国内小国相争,三曰国内宗教相争是也。而我支那本部四万万人,其种族皆合一,未尝有如奥斯马加国中德意志人与斯拉夫人相竞之事;地势皆合一,未尝有如印度国中群酋相噬互为残贼之事;宗教皆合一,未尝有如土耳其国中回教与耶稣教各据一部分权力互相冲突之事。虽种族有满汉之分,然数百万之满人加入支那本部中,其细已甚矣。虽宗教有佛教、耶教之输入,然佛教不与国家事,不足置重轻,耶教之人无多,虽或与寻常人民间生龃龉,然未尝各结团体以相竞争也。故支那人种、地势、宗教皆可谓之为一统,未尝有分裂于内者,授人以间隙之可乘也。凡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之,人欲施瓜分之术于久习统一之人,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昔者统治支那之他种,恒同化于支那人,由彼等皆游牧贱俗,其文明远在支那下也。今支那顽固守旧者以此自夸,谓他日亡我者终必被亡于我。此固梦呓之言,不足挂齿颊。虽然,若欲使我支那人一旦同化于欧人,决非易事也。何也?彼因其人种、地势、宗教合一之故,所积于数千年历史之习惯,浩大而深远,不易取而强易之也。夫收不同化之民以为属国,如食不消化之物于胃中,往往可以生病,此欧人之所知也。故其所扩之疆土,率用二法:一曰使之同化于我,二曰使之自行澌灭,绝其种类。如美洲之红人与澳太利亚之土人,是以第二法待之也。然我中国四万万蕃衍之种族,其势固不能使之如红人之日澌月灭,以至于尽,而其同化之难又如此,然则西人瓜分支那,为易行之事乎?为难行之事乎?

  今之论支那者,自表面观,既已气息奄奄,危于风烛,然于其里面,实有所谓潜势力者,未可轻蔑视之也。今述其潜势力之大端,盖有三焉:

  第一,皇上英明仁勇,革新之机未绝也。我皇上深观中外之故,注意立宪之政,以开民智、伸民权为唯一之主义。而十年以来,上制于西后,下阻于政权辅佐无人,有志未逮,去年始一著手,未得行其志,遽遭幽闭,新政蹉败。虽然,今犹幸圣躬安全,生机未绝,他日若得所藉手,重整庶政,借无限之君权以清积弊,养将振之民气以巩国基,转移之间,固非难冀。此所谓潜势力者一也。

  第二,民间社会团结,外人不易干涉也。支那地方自治之力发达最早,今中央政府虽极泯棼,而地方团体实力依然。即远游外国之人,所至各地,皆备自治之体段,乃至劳动社会及一切下流社会,团结之力固自甚强,骤然干涉,大非易事。此所谓潜势力者二也。

  第三,海外在留之人,气象雄大,可为宗国之用也。支那人在留海外者凡六七百万人,其人皆有冒险独立之性,久于阅历,颇通外事,商工之力固足与欧美颉颃。其留学于外,既有成就,因归国无所用,而流寓于他邦者,亦不乏人。使彼数百万人者能自相团结,为一平民政党之团体,则其力量可比欧洲小国之一国矣。以此力量,外之自为保护,内之为国家之声援,庸可侮乎?此所谓潜势力者三也。

  夫以形势及历史上习惯言之则如彼,以实际上潜力言之则如此。然则吾支那非无独立之实力者,可断言矣。然进而观日本人对东方政策则何如?一曰与欧洲均势主义,则保守福建不让与之约,进而经营两浙及矿务、铁路权,以闽、浙为日本之势力圈,以备他日分裂之后,得分欧人之余利也。二曰保亚洲独立主义,则劝导满洲政府,使其实行改革,以振起国势,杜欧势之东渐也。今吾将取此两说而论之。

  夫欧人之心目中,蔑视我亚洲人也久矣。支那固视为彼怀中之物,即日本亦岂彼等所认为东方之主人哉?福建虽有不让与之约,而德人觊觎之,美人亦觊觎之,彼其视此约,殆如无有也。倘一旦有分割之举,彼欧人之意,殆将使亚洲大陆之上,亚人不得有其寸地。观于前者辽东之干涉,可知其用心之所存矣。然则日本今日虽龂龂然于此不让与之约,视福建为己之势力圈,试问支那灭裂之后,此地果能归日本之掌握乎?虽日本人恐亦未敢自信也。且日本得一台湾,至今数年未见治效,然则虽得地于支那,未必为日本之利明矣。故持与欧洲均势坐视成败之论者,诚所谓自撤藩篱,招唇亡齿寒之戚而已,殆非远见者之言也。

  若夫为保全之论者,其宗旨诚是矣。然其著手在于劝导今政府,与寻常之官吏谋联络,则吾以为其所谓保全者,亦不过纸上空言矣。夫枯木不能生华,雄鸡不能育卵,无其质也。今政府者,以顽固为体,以虚诈为用,若欲与之联结以保大局,是犹被文绣于粪壤,蒸沙而欲其成饭也。无论彼之必不能革新也,即容忠告之言,兴举一二事,而本原不变,积弊不改,多兴一事,多增一蠹,终归于靡烂而已。故日本虽以扶植今政府为方针,必至蹉跎岁月,误尽时机,经历数年不见其效,而危亡之运遂以日迫,他日知其误,已无及矣。此所谓宗旨不谬而方法谬者也。

  吾今述支那独立之实力如彼,论日本方针之差违如此,深望日本远志达识之士比而观之,则必有知所以著手者,固无俟吾之赘言也。认定方针,一贯以行之,必有能达其目的之时,则亚洲自治之基础,庶可以立,而世界和平之全局,亦可以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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