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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与欧洲国体异同


  清光绪二十五年

  宇内文明之流域,发源亚洲,而中国其最著也。以今日论之,中国与欧洲之文明,相去不啻霄壤,然取两域数千年之历史比较而观之,可以见其异同之故与变迁之迹。而察其原因,可以知今日现状之所由来。寻其影响,可以知将来形势之所必至。故刺取而论之,以备审时论世之君子省览焉。

  §第一章 其相同之点

  一 家族时代与酋长时代

  穹古之史,虽不可尽信,然推原人类之所由起,与邦国之所由成立,无东无西,其揆一也。人类孳生之始,无舟车交通之便,一山之阻,一河之隔,遂划然分为各个之小团体。故《老子》曰:“古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其民老死不相往来。”盖其时皆以种族分国,种族无限,其国亦无限。董子所谓九皇六十四氏者,皆以家族为国者也。

  其后稍稍蚕食,强有力者出而威服异种,合并而隶于己国,是为酋长时代。当时之战争,弱肉强食,皆因种族之分别而起。其第一期最有力者,则共工氏霸有九州,次有蚩尤氏与轩辕战于阪泉之野。其第二期民众而悍者,则有苗氏,皆土著之民。其第三期则黄帝之子孙,入冀豫之地而夺之,卒迁三苗,享有其地。后此所谓三代者,皆轩辕(即黄帝)之后也。凡此种族之竞争,一如亚利杨族、瑟迷节族、哈米节族等之相争,而后来者恒占胜利焉。此其进行之轨度,与欧洲毫无所异。夏、殷之间,虽云帝政,其实则各各种族之酋长,相与并立。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皆酋长也。夏、殷不过诸酋长之盟主耳。然当时千年中有势力于禹域者,不独夏、殷两氏,如有穷氏、昆吾氏、大彭氏、豕韦氏,皆尝代夏、殷而为盟主者。大率如西方之埃及、巴比伦、亚述利亚、波斯各国,递相雄长,而皆具一大国之形,与小种族之相侵噬者有别。

  二 封建时代与贵族政治

  中国周代国体与欧洲、希腊国体,其相同之点最多,即封建时代与贵族政治是也。彼此皆列国并立,其所以立国之来由虽异,而其立国之要素逐渐完备,文明逐渐发达则无异。周之一代,纯为贵族政治。在周则有周、召、单、刘,在齐则有国、高,在鲁则有三桓,在郑则有七穆,在晋则有栾、郤、胥、原、范、荀,在楚则有昭、屈、景,皆相继持一国之大权。欧洲人所谓少数共和政体,谓之寡人政体者是也。其政府(即贵族)之权力甚重,过于国君,国君之废立,出于其手;国君之行为,能掣其肘。如周厉王无道,国人流之于彘,而共和执政;滕文公欲行三年之丧,而父兄百官皆不欲之类是也。以希腊诸国比例之,大约近于斯巴达之政体最多。其国权上不在君,下不在民,而在国中之一部。此一部之权,实有伟大可惊者。虽然,其于平民也甚相亲,故其民亦与国同体,国之大事,时或得参末议焉(例之如鲁长勺之战,曹沫以匹夫而见鲁侯,参军事。郑商人弦高以乘韦之牛却秦师。晋韩起求环于郑贾,郑之执政者辞之,述政府与贾人所订盟约为词,是政府与商民,有时亦立于平等地位也。此外尚多,不备述)。故当时为贵族政治时代,亦为民权稍伸时代。

  列国并立无所统一(当时周室亦仅在于列国地位,无统一之势力),故常有盟主以联合之。晋、楚争霸,狎主夏盟,略如阿善与斯巴达同立于希腊世界之中心,迭为雄长。而其结局也,因并立竞争,不得不鼓历人才,扩张国势,于是予人民以言论、思想之自由,故哲学、文学极盛于时,为此后世界开无限之智慧,辟无限之境界,皆因国势而造出时势者也。此其最相同者也。

  自春秋战国以后,而有秦始皇之暴兴,旋继以两汉之统一,而中国小康。自希腊以后,而有亚力山大王之骤起,继以罗马之统一,而欧洲小康。自其形体上观之,固甚相类,若其实际,则有大相异者,请于次章详言之。

  §第二章 其相异之点及其原因与影响

  一 欧洲自罗马以后仍为列国,中国自两汉以后永为一统

  中国与欧洲之国体,自春秋以前(欧洲史家所称上世史时期)大略相同,自春秋以后截然相异。其证据甚多,而最重要者有二端,其第一端即此节所论是也。自酋长竞争,以至于列国竞争,此乃世界人类自然之程度而不可避者也,其局至今未息,而日益剧烈。不独欧洲为然,即以亚洲论之,五十年前之印度,三十年前之日本,皆一国中含有无数小国。而欧洲上下数千年,除罗马时代外,无一日不在并立竞争之中。独中国则不然,秦废封建置郡县以后,二千年循其轨而不易。中间如汉时封子弟为王,功臣为侯,晋时之八王,明代之燕王、宸濠等,虽有封建之举,不移时而遂变灭,不成其列国之形也。汉末之州牧,唐代之藩镇,各拥疆土,私子孙,虽气焰万丈,不过涌乱一时,不成其为列国之形也。中间如三国时代,如南北朝时代,如宋与辽、金时代,颇成并立之世,然相敌者不过一二国,竞争不烈,且历时未久辄复合并,其影响及于古今全局者,盖不甚大。若晋之十六国,唐季之十国,更不足道也。故中国自秦汉至今日,可直谓为统一时代,是为中国国体与欧洲大异之一事。此种异点,其原因何自乎?凡各国之裂土而治者,大率因于宗教与种族之不同。德意志各国所以能为联邦者,种教相合也;希腊、塞尔维亚诸国所以裂土耳其者,种教不相合也。中国自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而宗教遂定于一。虽有佛教流入,而出世间法,不与世间事,故中国全境,可谓之同奉一教。若欧洲则既有耶教、回教之分,耶教之中复有希腊、耶稣、天主之别。此其所以异者一也。若其种族之合井,颇难寻其踪迹。夫夏、殷以前,群族相竞,迄于有周,除中原之地所分封功臣子弟以外,自余若秦、楚、吴、越,当时目为夷狄,皆与中原异族者也。而西戎、莱戎、陆浑戎、羌戎、淮夷、赤狄、白狄、长狄等,各各种族,杂处于内地,春秋时尚班班可考也。何以自汉以后,种族之界忽灭?凡在神州禹域者,人人皆有同胞之观。此其变迁之速最不可解者也。推原其故,盖当时男女同姓其生不繁之学理,已大行于世,各国君主与贵族,皆娶于异姓(即异种)之国,而民间效之。故春秋、战国以后,其各族之人民早已互通婚姻,渐渐无差别之可言,故国地一经合并,国民遂为一体也。而欧洲各国,其种族皆迭起错出,风俗不同,婚姻不通。此其所以异者二也。坐此二端,故欧洲诸国常分立,而中国全域常统一之所由也。然则其影响何如?凡列国并立者必相争,使天下无罪之民肝脑涂地;又凡封建贵族之国,持国权者必极骄倨,奴视其民,民不堪命。故论安民之政,则列国必不如一统,斯固然也。虽然,列国并立者,以有所争竞,故其政府不能不励精图治,以谋国家之进步,求足与他国相角而不至堕落,如是则国政必修。其国民常与他国相遇,常与战事相习,则其敌忾好胜之心自不得不生,如是则民气必强。国政修,民气强,而国民之文明幸福,遂随之而日进,此列国并立之效用也。若我中国以数十代一统之故,其执政者枵然自大,冥然罔觉,不复知有世界大局,惟弥缝苟且以偷一日之安,务压制其民以防乱萌,而国政之败坏萎弱,遂至不可收拾。其国民受压既久,消磨其敌忾之心,荡尽其独立不羁之气,以至养成不痛不痒今日之天下。此则二千年一统之国势所影响也。

  二 欧洲有分国民阶级之风而中国无之

  欧洲自今世纪以来,学理大昌,天赋人权平等同胞之声遍满全洲。于是分国民为数等,阶级之风渐息矣。而昔者则数千年来,万方同慨,虽以亚里士多德之高识,犹谓奴隶之制为天然公理。以希腊、罗马之文明,而其下级社会之民,被虐待者惨无天日,其所谓沐文明之膏泽者,不过国中少数一部之人耳。至如合众国当十九世纪之时代,尚至为争买奴而兴干戈。法国既为共和政体,而贵族之权犹不替。推之亚洲各国,印度分人为四等之俗,至今未改;日本“非人”“秽多”等称号,至维新后而始除。然则阶级之风,殆亦可称万国之公俗矣。独我中国则历古以来,此风不盛,自汉以后,尤绝无之。卜式以牧羊为郎,公孙弘以白衣为丞相,自此以后,布衣卿相之局司空见惯矣,但使有才能,中资格,则无论出何门第,执何职业,皆可以执政权为民上。虽中间晋代立九品中正取士之制,其积弊所倾,当时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族”之评判,然非其立法之本意也,且行之不久,遂亦废辍。自唐以降,设科取士,平地青云,更无论矣。两汉屡下诏免奴婢,近世虽有皂隶、奴才不许登仕版之禁,然其数甚微,不能目为一种阶级。故中国可谓之无贵族之国,其民可谓之无阶级之民。是又为中国国体与欧洲大异之一事。

  此种异点,其原因何自乎?中国当战国之时,列国之竞争最剧,相率以发达人材,扩张国势为务。其雄鸷之主,知仅恃贵族不足以豪于天下,故敬礼处士,招致客卿。邹衍、淳于髡、苏秦、张仪之流,皆抵掌横议,以取卿相,贵族世卿之藩离既已决破矣。而当世圣哲孔子、墨子之徒,大倡平等之义,孔讥世卿,墨明尚贤,其门弟子多出身微贱,名闻一时(子张,驵侩也,颜涿聚,大盗也,学于孔子。禽滑厘,大盗也,学于墨子),故天下相与化之。以视亚里士多德之主张蓄奴者,大有异矣。汉高祖既起草泽作天子,其左右股肱萧、曹、韩、彭之流,皆起家贱吏、牙侩、屠狗,致身通显,君臣皆如是。故能举自有人类以来天然阶级之陋习,一扫而空之,殆非偶然也。欧洲则贵族常智而强,贱民常愚而弱,故数千年不能破此关,亦有由也。

  此事之影响又何如?无阶级之国民,一般享受幸福,固为文明进化之一征验矣。虽然,进化者以竞争而得,竞争者以激搏而生。欧洲惟分民为阶级,小数之贵族,对于多数之平民,其惨待不以人理,故官民相争之局屡起。民气日昌,民智日开,遂能打破积弊,一跃而登于太平仁寿之域。若我中国人,则非受直接之暴虐,而常受间接之压制,人人天赋之权虽未尝尽失,而常不完全,被民贼暗中侵夺而不自知,故怨毒不深,而其争自存也不力。又被治之人,俄然而可以为治人之人,故桀骜愤激之徒,往往降心变节,工容媚,就绳墨以求富贵,故民气不聚,而民心不奋。宋太祖所谓天下英雄在吾彀中矣,此中国历代君相愚民之术,巧于欧人者也。呜呼!我中国民权之难兴,即坐是故。可悲乎!

  §第三章 结论

  中国与欧洲国体上相异之点虽不一,就余观之,则莫如此两者为最,而其一切相异之点,皆可以归纳于此两者之中矣。夫以文明之公例论之,列国并争,比于合邦统一,则合邦统一者为优;有阶级之民,比于无阶级之民,则无阶级者为优。此天下之所共认也。然则我中国之进化,远在欧洲人二千年以前,而今日欧洲之文明与我相比,不啻霄壤,此其故何哉?自春秋以前(西史上世纪),我与欧洲事事相去不远。自汉以后,我骤进而欧人如旧;自今世纪以来,欧人骤进而我如旧。二千年所积进化之资格,每下愈况,此其故何哉?吾今更有一言,欧洲自希腊、罗马以来,即有民选代议之政体,而我中国绝无闻焉。此又其最异之点而绝奇之事也。中国之无此政体何也?民不求自伸其权也。民何以不求自伸其权?不见他人之有权,故不求也,因一统闭关之故也。不知己之失权,故不求也,因无阶级自安之故也。故吾仍以归纳之于前两者之异点也。呜呼!夫孰知学理上之文明,乃适以阻实事上文明之进步乎?吾则曰:非阻也,未有能善用之者也。嗟夫!往者不可追矣。今日地球缩小,我中国与天下万国为比邻,数千年之统一俄变为并立矣。经济世界之竞争,月异而岁不同。今者以中国为众射之的,此后社会上之变动,将有不可思议者,数千年之无阶级俄变为有阶级矣。二千年之停滞,既不可以得进步,今日当于退步求进步,或者我中国犹有突飞之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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