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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羊录(1)


  一名《丙申以来外交史》

  清光绪二十五年

  牵一发,动全身;合九州,铸大错。呜呼!我国近年来之外交政策,尚忍言哉?尚忍言哉!以三千万之金币,代俄人购还辽东于日本,夺之于兄弟之手,而畀于仇敌。浸假而祖宗发祥之地,陵寝之墟,一举而付于虎狼矣;浸假而东北海岸之要港,咽喉之地,支离破碎,无一存矣;浸假而全国之脉络筋节,尽为他人控制矣;浸假而穰穰二万里之沃土,为碧眼胡之外府矣。呜呼痛哉!就其本言之,则内治不修,国力不充,不得不受制于外人;就其标言之,则外交不讲,专对乏才,虽可以保全者,犹将弃之,一误再误,以至今日。每读“阴平穷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之句,未尝不扼腕而长太息也!今搜取丙申以来外交事件之重大者,仿纪事本末体纪之,间下按语,我同胞庶知国权削弱之由来,当局者亦可以自省,而更思其后也。

  §《中俄密约》

  《中俄密约》者,瓜分中国之先锋也,而其机实自中东之役启之。当军书旁午、风声鹤唳之时,当局者旁皇无所措,辄欲借他国之力以泄一时之忿。譬之兄弟争产,而欲倚强盗为护符,于是联俄之议,汹汹于朝野。两江总督张之洞电奏争和议曰“若以赂倭者转而赂俄,所失不及其半,即可转败为胜。惟有恳请饬总署及出使大臣,急与俄国商订密约,如肯助我攻倭,胁倭尽废全约,即酌量画分新疆之地,或南路回疆数城,或北路数城以酬之,许以推广商务”云云,是《中俄密约》最初发议之人也。当时盈廷诸臣,倚俄之心甚热,而西后尤为主持。虽此策未实行,然王之春使俄时,已有所商订,而俄人亦居为奇货,将借此市恩,而求大欲于中国。俄使喀希尼频露意于当道,以结其欢心,遂有胁日本还我辽东之事。

  【按】《中俄密约》之事,主持者西太后也,执行者李合肥也,而发议者乃自张南皮。南皮之言曰:“以新疆赂俄,使拒日本,无论俄人之必不应允也。使其应允,则新疆与台湾奚择焉?珠崖之抛弃,固若是其易乎?”以吾观之,彼南皮者,固未尝知日本之国势如何,俄国之国势如何,徒争一时之意气,摭拾宋人拒和之陈说,聊以欺无目之人,而卖名声于天下,固未尝以国家百年之长计,一来往于其胸中也。当法人有事于越南,则曰盍求助于德。当日人兵临城下,则曰盍求助于英俄。当德人之据胶州,则曰盍求助于俄日。当俄人索旅顺、大连湾,则曰盍求助于日英。未尝一计某国可为与国,某国终为仇雠。但据一时之事端,仇甲则亲乙,仇乙则亲甲,此真当道诸公之长技也。夫只见目前而不能思量过去及将来者,此儿童村妪之识见也。而不谓南皮之识见,乃止于如此也。南皮近日盛倡联英日之谈,而去年芦汉铁路畀权俄人之事,亦由彼主持,论者或目为俄党。吾谓南皮必非有意输国与俄,惟不知外交之事为何物耳。

  乙未二月,李鸿章以全权大臣议和于日本,于事前先有所商于各国公使。俄使喀希尼曰:“吾俄能以大力反拒日本,保全清国之疆土。清国则当以军防上及铁路交通上之利便,以为报酬。”李鸿章与喀希尼私相约束,既成于此时矣。既而《马关条约》既发布,而俄人有联合德法追还辽东之事。喀希尼即将举前者与李鸿章私约者,提作正文,以要求于总署。适值和议成后,皇上大怒,李鸿章罢职入阁闲居,于是俄使暂缓其请,以待时机。

  【按】求俄国相助以还辽东,此外交上第一失策也。夫俄人之蓄志南下久矣,泰西各国皆知之,日本尤引以为己忧。故马关之约,注意此地者,所以制俄人之死命也。中国若能守此险要,则自守之,最上也。既不能守,则与其畀诸他邦,孰若畀诸日本,日本纵不爱我,而唇齿利害之所关,固与我同也。俄人以辽东为彼囊中物久矣,一旦被日本攫而取之,正俗所谓眼中钉者。虽中国绝无报酬于彼,而彼固势不得不出力以相夺矣。其夺之也,非为中国争旧地,乃为己国辟新地。此谋也,自戊戌二月以后,中国当局人人知之,而海外各国,虽五尺童子,皆能于数年前见其肺肝矣。当咸丰十年英法之陷北京,俄使伊格那调停三国之间,成和议,遂市恩要求重定界约,割乌苏里江、图们江以东之地千余里,其所获远在英法二国之上。俄人之狡计屡如是矣。今中国以三千万金而代俄人购回旅顺、大连,更惹起后此无限波澜,以至不可收拾,是真不知有地球大势者也。

  喀希尼知中国实权在于西后,而李鸿章为帝所嫉,为后所庇也。乃密贿通内监,以游说西后,且与李鸿章约,设法复其权力,而借其力以达俄国之所希望。于是时机适到,有丙申春间俄皇加冕之事,各国皆派头等公使往贺,中国亦循例派遣,以王之春尝充唁使,故贺使即便派之,喀希尼乃抗言曰:“皇帝加冕,俄国最重之礼也。故参列其间,必一国之名士闻于列国之人物乃可。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当此责,可胜任者独李中堂耳。”于是有改派之事。喀希尼复一面贿通西后,甘诱威迫,谓还辽之义举必须报酬,请假李鸿章以全权,议论此事。而李鸿章请训时,西后召见至半日之久,一切联俄密谋,遂以大定。

  李鸿章抵圣彼得堡,遂与俄政府开议喀希尼所拟草约底稿,及加冕之期已近,往俄旧都莫斯科,遂将议定书画押。当其开议也,俄人避外国之注目,乃假托筹借国债之名,不与外务大臣开议,而使户部大臣当其冲,遂于煌煌巨典、万宾齐集之时,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而此关系地球全局绝大之事,遂不数日而取决于樽俎之间矣。时丙申四月也。

  其年七月,李鸿章尚游历欧洲,其议定画押之草约达于北京,喀希尼直持之以交涉于总署,全署皆为之惊愕。皇上观而大怒曰:“是举祖宗发祥之地,一举而卖与俄人也!”坚持不肯画押,喀希尼乃复通西后,加甜诱之言,与恐吓之语,西后乃严责皇上,直命交军机处开议,不经由总理衙门。

  至八月间,喀希尼迫逼中朝,其势益急,故为束装就道骊驹在门之状,雇运搬行李车数辆,置于俄使馆门前以示意,乃告总署云:若此约不批准,则即日下旗回国。西太后为所惑,日日敦迫皇上,命即画押。皇上之实权本在西后之手,安能批其逆鳞哉?于是以西历九月三十日,挥泪而批准此密约,俄使喀希尼即日携约而归于俄。密约批准之时,李鸿章尚在英国,及其归也,谒西后而自入圆明园,坐此受薄谴,非谴此举也,谓其擅以祖宗陵寝之地许他人也。及俄人索旅顺、大连湾之时,皇上召李鸿章责之曰:“尔谓俄人同盟《密约》可恃,今竟何如?”李对曰“若以旅顺、大连畀之,则此后《密约》仍自可恃”云。

  【按】《中俄密约》原文既屡见于各报,《清议报》中亦曾揭其大意于第十五册第四页,又录其全文于第十八册第十九、二十页。今不更复述,惟将其中关系紧要之处,略述数端焉。《中俄密约》以前为一局面,《中俄密约》以后为一局面。盖自四年以来,列国所以亡中国者,全属新法,一曰借租地方也,二曰某地不许让与他国也,三曰代造铁路也。而其端皆自此《密约》启之。其第九条,借租胶州湾,即后此胶、威、广、旅、大之嚆矢也。其第十条,旅顺、大连不让与他人,即各国势力区域之滥觞也。而铁路一端,断送祖宗发祥之地,速西伯利亚铁路之成,开各国觊觎纷争之渐者,固无论矣。看者须知,若无《中俄密约》,则后来各事,虽未必无;既有《中俄密约》,则后来各事,必不能免。知此,然后知定此《密约》者,乃瓜分中国第一个刽子手也。

  【又按】原约第十条,辽东之港湾旅顺口、大连湾及其附近军略上重要之地,俄国必助中国防守之,无论何国不许侵略之,倘他日俄国突然有与他国交战之事,中国为欲使俄国得袭敌与防守之便,当许俄国陆海军集于该港湾内云云,此即所谓攻守同盟之条约也。其云无论何国不许侵略之云云,即中国受俄国保护之意义也,即上国对于属邦应行之职务也。中国甘心为人属邦,自此约始也。

  【又按】原约于文句上,常还中国人之体面,此俄人之长技也。知中国人所争者仅在体面,他非所顾也。如第二条,言吉林、黑龙江铁路,本欲使黑、吉两省归俄治下耳,然美其名则曰:“三十年后,许中国买回全路。”第三条,自山海关至奉天之铁路,本欲輓中国之臂而夺之耳,然美其辞则曰:“倘中国日后不便即时造此路,准由俄国备资代造,以十年为期赎回。”第五条,欲借保护铁路为名,派兵队布散各地耳,而先从中国保护立论,复云因铁路所经地方硗确,人口稀少,中国官吏难以远顾,故俄人派兵代任其劳。第七条,本言许俄人开矿于东三省耳,而云不论中俄两国人民,皆可开采,又云于采掘时必先禀请中国地方官,皆还以一极虚之体面也。第九条,本欲攫取胶州湾耳,而云借租以十五年为期,又云其租银如何交涉之处,将来议定之。第十条,言取旅顺、大连湾置诸俄国保护之下耳,而先云中国必当严加守卫,修筑保垒云云。此皆改头换面,口蜜腹剑,以欺我外交家之无目者也。然此等伎俩固极易见,当时主持密约之人,未必不知之,知之而仍主持之,是所不解也。

  【又按】《密约》中有暧昧不明之词句,如第三条,言山海关至奉天铁路事云,至铁路由何处起造,均照中国已勘定之道,接续至盛京并牛庄等处地方止。其牛庄等处云云,乃极暧昧之文法,彼伏此点,至去年与英人争牛庄铁路,实原本于此也。第十条云旅顺口、大连湾及其附近地方军事上要害之地云云,其言尤为绝无界限,“附近”二字,不知以何为止境,其意直欲包吞威海各地也。故英人、德人不得不急起直追,捷足争先也。凡精于交涉者,必不容此等含糊字面,混淆于条约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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