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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分危言(1)


  清光绪二十五年

  西人之议瓜分中国也,数十年于兹矣。中国有识者知瓜分而自忧之也,十年于兹矣。愿此一二有识者,且汗且喘走天下,疾呼长号,以徇于路。而彼蚩蚩鼾睡者,袖然充耳,而无所闻,闻矣而一笑置之,不小介意。而彼西人者,亦复深沉审慎,处心积虑,不轻于一发,虽有刲割,亦不过境外之属土,于堂堂大国,曾不足以损其毫末,于是此鼾睡者,益复嚣然自安自大,谓西人曷尝有此心,有此事,不过莠言乱政之徒,为危词以耸听耳。呜呼痛哉!此一二有识者,唇舌俱敝,血泪俱尽,曾不足以醒群梦于万一,久之久之,亦渐觉其言为老生常谈,司空见惯,不欲复以置于齿颊间矣。乃曾几何时,而有胶州之事,有旅顺、大连湾、威海卫、广州湾之事,一年之内,要害尽失,而铁路、矿务、内治种种之权利,尽归他国之手。曾几何时,而意大利区区之国,且有三门湾之请,奥大利、比利时、丹麦弹丸黑子,皆思染指,眈眈逐逐,岌岌泯泯,以至于今日。惊魂未定,又有天外飞来英俄协商之警报,而彼蚩蚩鼾睡者,犹恬然不以为意。以为若此之事既数见不鲜矣。日日言瓜分,而十余年不睹瓜分之实事,今日瓜分之言,犹昔日之言也,吾始终不信有是事,则彼莠言乱政者,无所行其计也。呜呼,痛哉!骊山烽燧,习见之而不信之。其究也,赫赫宗周,鞠为茂草,殆今日之谓矣。吾虽欲无言,又乌得而无言哉?作《瓜分危言》。

  §第一章 论中东战事以前各国经营东方情形

  瓜分之事,西人言之既数十年,而至今未见实行。守旧之徒因不复信有是事,遂顽睡不醒,以至于今日。其势殆非刀锯加颈,鼎镬炙肤而不悟也。虽然,吾无怪其然,夫以泰西各国之力,加于中国,如以千钧之弩溃痈,苟其欲之,则何求而不得,而必蹉跎蹉跎,令中国保此残喘越数十载,不可谓非世界上之一大疑案也。欲解此疑案,所必当考察者有三事。

  一曰各国之内情如何,二曰各国之视中国如何,三曰各国交涉之利害如何。

  察此三事,则知瓜分之事所以迟迟至今者,盖别有所为,而非中国有可以抵拒瓜分之力,又非列国之无瓜分之志也。今得一一缕述之。

  第一节 俄国于东方势力未充

  今日地球之两雄国,曰英、曰俄。英俄之一举一动,全球安危治乱系焉,此五尺童子所共知,无待余言也。以故中国命脉,其十分之九系于两雄之手。《易》曰:“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俄人之势力未充,此我中国发奋自存之一线生路也。俄人受前皇大彼得之遗命,君臣上下,皆以席卷宇内、囊括四海为心。虽然,门户未开,羽翼未成,将西而出波罗的海,则德国之海军队厄之,入北海则与英国海峡之坚强无敌之舰队相接,虽欲纵横,有所不能焉。将南而出黑海,则打打尼儿之海峡,出入不能自由,欲自中亚细亚,经阿富汗、帕米尔而越印度,出大洋,今虽经营之,其成就尚远在数十年以后也。故俄罗斯者,战国之秦也。晋国扼崤函之天险,秦人以数世之经略,不能得志于中原。俄之所以垂涎于中国百数十年,而必迟之又久以待今日者,盖有故也。海道既不得志,不得不从事于陆运,乃不惜朘全国之膏血,以经营万里不毛之西伯利亚铁路,盖有所不得已也。故西伯利亚铁路一成,则中国之亡随之,此天下之公言也。虽然,铁路东方之车站在海参威,海参威虽为一佳港,然每年冰冻不开者五月。虽船舶可以出入,与铁路相连属,然一旦有事,日本握对马、津轻两海峡,俄人于海上权势终不能越雷池一步也。况于铁路竣工又尚须时日乎?此俄人东方势力未充之实情也。及得满洲全境铁路权后,而局面一大变;旅顺、大连湾既割后,而局面更一大变。

  第二节 英国未能深知中国之内情

  英人之外交,以雄略著名于地球久矣。其于中国,所重者在商务,故常欲我自存自保,非甚不得已,不欲共攫而裂之也。虽然,彼英人固非有所爱于中国也。中国之商权既已全归其手,与其瓜分后而争之于强国之市场,何如不瓜分而以孱国为外府乎?此英之宿志也。故其待中国也,初则以威迫之,继则以恩市之,彼梦梦者,以为英实德我(指中日以前言之),而不知皆为彼之私利也,故保全有利于彼则保全之,瓜分有利于彼则瓜分之,其政策因时而转移,不待言也。故欲知英人久不瓜分之故,当合英人前后之政策而通观之。

  英人数十年来所行东方政策,一遵前相巴麻士当之成法。巴氏于六十五年前,以外务大臣,开五口,割香港,攻广州,皆其所主画。及咸丰十年之役,巴氏方为首相,一面与法国兴同盟军烧圆明园,一面派全权大臣,授以市恩之密计。故当时为城下盟,非惟不墟其国,且索偿之款为数极微。而又助以兵力,为之平内乱,其后又为借赫德以代理税务,为借琅威理以练海军,盖其手段之敏捷,转圜之奇妙,有非寻常人所能测者(当时有人在议院,倡论攻击其待中国之策前后矛盾。巴氏冷笑曰:“右手扑之,左手抚之,天下事孰有妙于此者哉!”阖院皆大笑)。盖欲恩威并济,买中国之欢心,使吾信之而不疑,爱之而不厌。因得以独力全握东方之商利,故数十年来,英人在中国商务,合欧洲列国,仅能当其三分之二,皆赖此也。而其所以布此政策者,冀中国之可以成立,可以自存也。冀中国军事之稍振,可协力以抵俄人之南下也。其故皆坐未深知中国腐败之内情,以为此庞大之睡狮,终有蹶起之一日也。而不知其一挫再挫,以至于今日。维新之望几绝,鱼烂之形久成,朽木粪墙,终难扶掖。故自中日战后,而局面一大变;自去年政变后,而局面更一大变。

  第三节 各国互相猜忌惮于开战

  迩来军备日精,而战事愈慎,保持平和,为泰西公共主义。以是之故外交上之关涉亦加慎焉。昔非洲硗瘠之地,欧人剖而食之,然因界务之故几生争端,况中国二万里膏腴之地,将为全地球之一大市场,得之则强,失之则弱。使俄人由中亚细亚南下东侵,则英人已得之利益将复失,法人于南方日辟疆土,则英之印度将危。英人属地扩充,则俄法咸所忧患。德人日日谋伸商权于中国,英之所大忌。英人日益跋扈垄断,亦德所深忧。譬如群虎,同搏一羊,未及朵颐,而必有先受其毙者,且争端一起,内乱乘之,全局沸腾,商务必大受其亏害。所得未可知,而所失已不赀,此西人所熟计也。故相持不下,持均势之策,相与暗中抵拒,彼荷兰、比利时、丁抹、瑞士、土耳其等弱小之国,得以自存于欧洲者,皆是赖也。故中国得偃然瘫卧于其间,历有年所,以至于今日也。及至英俄协商之议定,而局面又一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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