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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内地杂居与商务关系


  清光绪二十五年

  诸君:

  小弟日前到神户,承诸君过爱,款待优隆,小弟感激无已。前者数次演说,诸君不弃,屡屡择其言,弟心窃自欣幸。临行时曾祝诸君,每月会集数次,讲求商务及爱国之义,诸君亦命弟时时将其所见写出,寄来共商。今弟窃于中日商务关系事件,有所欲演说者,谨书以奉告,伏望垂听。

  今日本内地杂居之事,为期已迫,我中国因国势积弱,不得与各国均沾权利,此最可愤可痛之事也。诸君!我中国人少讲商学,少讲外交,故于实际之利害,每每不能深知其根源,即如杂居一事,吾人虽知其吃亏,犹以为不过体面上不好看而已,殊不知其切身之利害,有甚重甚大者,弟望诸君勿等闲看过也。寻常人之言每曰:即使华人得一律杂居,我辈亦未必入彼内地,即有之,亦不过做小买卖而已,于商务大局无足轻重,故得杂居固是好事,即不得亦无甚关碍云云。弟以为此言大误也。夫今日我国商务之在日本,所以能与西国并驾齐驱者,以同在居留地故也。西人商学虽精,资本虽厚,然中国之人勤而且俭,一人可兼数人之业,行号内盘费之廉,数倍于彼,而中日两国邻近,彼此需用之物甚多,我邦账务通融,生意易做,但使在日本之商场,彼此同一地利,则他国常不能与我为敌,此前者数十年来之情形也。若杂居以后则不然,他国人随意可入内地贸易,而我商仅株守居留地之一隅,昔者全国之出入口商务,皆聚于居留地,日本人之欲与外国交易者,不得不来而就我,故我可坐以待之,且有所挟而制之。及内地杂居以后,情形顿殊,其出口各货,西人在内地就其所出之处而购之,截其上流,岂复有远运至居留地以求售于我者乎?入口各货,西人皆运至内地,就其销流最旺之处而售之,我之货物株守口岸,过问者少,又不能运售他处,必至积压不销。要而论之,出口货则他人买剩者,然后轮到我华人得买;入口货则他人卖剩者,然后轮到我华人得卖,事事落人之后,拾人唾余,后此情形何堪设想。虽云盘费较廉省,账务易通融,岂足以抵当此亏累耶?何况税务又重于他国,成本自增于旧时,欲其站得住,不亦难哉?小弟每念及此,未尝不瞿然以惊,愀然以悲也。

  诸君,诸君!小弟阅历甚浅,见识甚隘,于商务事情更属毫无所知,不能道其详细,恐其利害所关,必尚有不止于此者,诸君细细研究,情节更当了然。夫昔者风平浪静之时,各家各自为谋,可以得利,今则情形大变,外面争竞之力甚大,相迫相夺,我辈当此之时,必合力将大局之事扶起,大局站得住,则各家皆站得住,大局一缩,则各家随之而缩矣。今我同国之人在海外者,犹如同胞兄弟一般,如泛舟中流,遇著大风,须合心齐力,以保一舟之安全,此浅而易见之理也。条约之事,由国家所定。今国既积弱,而我之外交官吏,复不以此等事为念。彼日本之改正条约,费十数年之力,艰难曲折,而后得与西人立于平等地位。今我国民欲安坐而获均沾之权利,此必不可期者也。然犹幸日本近年有深结中国之心,而我海外同胞亦有合群自强之力,故官吏虽不能为我代谋,而我同胞兄弟相约而自谋之,联络日本有力之人,说之以利害,折之以情理,虽能补救与否未可断言,然十分之中,必当挽回二三。即不能扩充新益,亦可以保全旧业;即不能收其效于今日,亦可以防其害于将来。弟甚望诸君为大局计,勿为一己计,为长远计,勿为目前计,急急谋所以合力补救之法也。

  诸君,日本人于内地杂居一事,人人认为关系最重之举,全国之人合而讲求其利害,辨难其是非,谋所以预备杂居之法。报纸之中日日言之,著书论此事者凡百数十种,彼其视之如此其重也。泰西各国居留之人,因为此事亦各各开一商业研究会,讲论杂居后所当行之事,所当扩之利。西国商人来游东京,交结其士夫商略此事者,无时无之,彼西人之视此事亦如此其重也。而我国人数年以来,熟视无睹,以此为不甚轻重、于己无关之事,此弟所为深忧也。杂居以后,日本政府收回治外法权,一切外国人皆受治于日本法律之下,彼日本之法律多采自西人,故西人习知之而易守之。我民素不讲法学,一旦彼施治于我,他日必将有窒碍百出而吃亏不少者。故我辈在今日,不可不取日本民法、商法之书,译而共阅之,使人人洞悉情形,知所趋避;尤不可不设一会议所,常集众人讲论其间,讲求各国商务盛衰之所以然,而研究其学理,练习其方法,处处按诸中国情势,以图扩充抵制之术,此尤今日万不可缓者也。诸君,诸君!天下之理,不进则退,不伸则缩,万无中立之势。诸君必日日图进取,仅乃足以保持今日之权利而已,慎无苟安目前,各怀顾忌,以贻后日之悔也。小弟见识浅陋,惟承诸君过爱,苟有所见,不敢不直言之,望诸君采择焉。

  今者大日本国新条约实施之期在于旦夕。我支那因国权不振,政府所订条约未能援最惠之例(即条约中所云照最优之国相待),故闻关于内地杂居之事,有排斥支那人之议。我支那在留绅商等,于大日本之行政虽不应置喙,然其事有关于两国之利害,及东洋之情势者,亦不敢默然。故准公理,竭私情,欲有所请求,谨述其理由,以质于大日本之政家之关心东方大局者,伏望垂听焉。窃思日本政府执排斥支那之议,必非漫然为无理之排弃,或者于他国之交涉上,与日本之内治上有他种之窒碍,不得已而始然,其所执之理由,必非无据,今我等且置之缓论,请先述我等所见,关于支那杂居所影响之利害,而加一言。

  第一,排斥支那人,即窒日本东洋商务扩充之机也。

  我支那人在日本之商务,输出输入统计,当不落他国之后,此诚可为两国贺,然亦由地势紧接,风俗相同,所以有此。此实东方商业发达之枢纽也。他日杂居以后,支那与欧米人所占地位大相悬殊,支那之受失败,自不必论,然为日本计,欲增进国力,必以扩充商业为第一义。虽然,欲求市场于世界,除支那之外,无更佳者,此一般人之所公认也。然白种人竞争之力,转战已及于东方,东方地主渐有不保其权利之势,日本人之资本权术,固自未足与白种人相角于战场。所持以制胜者,地势之相近,风俗之相习,人种之相同,故着着可占机先,而此最良好之市场,为日本前途最有望之地。虽然,日本欲得志于大陆,非与我支那人联合营业,其势有所不能。如商业上之习惯,如货币之复杂,如交通之不便,如佣雇人之可信与否,如工人之用命,皆必待我支那人协同办理,始能就绪,否则适招损失而已。日本新开苏、杭二埠,于今五年,分毫未能扩充;媾和条约许设制造会社于我内地,而至今无一焉,其故皆坐不能与支那人结组合也。故日本人苟不注意于此,则所谓在大陆市场占优先权者,终属空言。数年以后,一切权利将为欧米所占尽,日本人虽抱远志、怀大略,将何所凭藉以展布之?故我等望日本之有识者定一主义,曰:与支那商人为切实亲密之联络是也。然欲实行此主义,则以内地杂居为之媒介,实最便利之事也。杂居以后,支那人之在日本者,不能不与日本人为切实之关系,关系既习熟,因移之以共营支那内地之业,则其事自甚顺,今日本之识者,非不知彼我联络之为要也。然我支那人常有所徘徊审顾,盖利害之关系少,而情意未亲洽故也。倘一旦排斥杂居,我支那居留商骤受损失,则现在者渐觉无味,未来者裹足不前,惩前毖后,闻风相戒,恐彼我商人之亲交,永无复合之望。我支那人之损失固属不少,而日本经营大陆之前途,毋乃自塞其源,坐失事机乎?我等愿日本之有志者深思百年之长计也。

  第二,欢迎支那人,可利用我支那之资本力,以助日本工商业之发达也。

  日本人之才力与慧术,皆不让欧人,而商务未能敌之者,全国之资本力远出彼下也。我支那拥厚资,善经商,欲起会社、营大业者固不乏人,然本国商法不立,官吏干涉,会社之业易陷危险,故营之者少焉,故支那人每患有资本而无投之之地。若日本许一律杂居,以日本法律之严明,能使营业者安心从事,而两国地势密迩,种俗相亲,我支那资本之家自必乐为趋就,工场之设愈多,则日本之劳动者愈受其利。支那富于天产,为今世界原料品之渊海,支那人自购求之,便利必多,利用支那人之资本工业,于日本商界与劳动社会,殆非无益也。且支那人营业于日本内地,不能不借日本人之力,与日本人营业于支那内地,不能不借支那人之力,其情势正相同。譬我辈欲在日本内地设一会社,兴一工场,其株式及役务不能不与日本人共之,是日本人得兼享有支那人自享之利益者盖不少也。况因是联络,渐使彼我商家有异邦同体之亲,其于东方商权之发达,岂有量耶!然则支那人杂居,但见其利,未睹其害也。

  第三,排斥支那人,害彼此之感情也。

  我支那人在日本三港者,每岁贸易输出入总额自八千万元乃至一万万元。其中输出之部,比较他国,常占高度。只海产一科,为海国之特别利益,其发达全赖我支那人之手;工作之物,销费者亦多。其余日本产物,经我支那人之手而运售于南洋、米洲者,不知凡几。或遇歉岁,则运米以济之,我支那人于日本商界,不为无微功矣。今一旦因杂居之事,使支那人瞠然立于欧米之后,以致失败,使支那人不能自立于日本,日本宁有利乎?且即使日本之商界不因此而生冷淡,然野兔始获,走狗已烹,飞鸟未尽,良弓遂藏,揆之人情,岂能无以怨报德之感乎?在我等因国权衰弱,政府与外交官吏不能力争,故遭此亏累,岂能致憾于日本?只自痛恨耳!然以堂堂东洋文明之国,不念旧谊,而使兄弟不得与外人立于同等地位,得毋于大国之器量,稍有所损耶?窃意深情好义之君子,必有以处此也。

  第四,排斥支那人,即损黄种之资望,促东洋之危机也。

  今日本之以排斥支那人为主义者,每曰:杂居者,对等国之权利也,而支那非对等国际国也,与之以此等权利,是损优等国之权也。我等以为此言也,出于白种人之口,吾无责焉,彼其促狭之恶性,向来不以平等待我黄人也。若出于黄人之口,则窃以为不可也。夫支那今日诚微弱矣,然与日本固兄弟也。当日本国权未复以前,岂曾无受侮他国之事?今前事之影,犹未脱于脑里,而忍以此施于他人乎?譬之兄弟二人同于陷井,敌人坐视而笑之,下石而挤之,今其一人幸脱于井上矣,则当设法援手以救井中之人,今不惟不救,又随敌人而下石焉,夫宁忘前此之同病矣乎?且古语不云乎,“兔死狐悲,恶伤其类。”支那人者,黄种之最大部分也,支那人不得与他国立于同等地位,即黄种人不得与他种立于同等地位之先声也。方今北米、布哇诸地,日本人之被排斥,尚与我支那同病相怜,假使我支那终不能与欧米诸国立于对等,则日本者,为有利乎,为有害乎?若虑以我支那之故而亵欧米诸强国,则白种人崇拜之念盛,即黄种人独立之气衰,我等不为支那一国悲,直为亚细亚全局悲也。我支那在海外者千数百万人,所至多受窘辱,然顾念黄种之光荣,保守亚细亚之体面,跛不忘履,人有同情,今日虽在厄运,他日未必无自立之时,若兄弟之国因势而利导之,不费之惠,于日本何损焉。苟不念此,使我支那本有之利权亦归挫败,而支那所失者,未必日本能得之,徒落白种人之手,坐令欧人东方之势力日进一日,覆水难收,往者不复,他日欲补救,已无及矣。夫我黄种之互相轻侮,互相抵排,正白种人所祷祝以求也。今欧人之势力,既披靡于全球,残留之地仅区区之亚洲,合力以抵之犹惧不济,今更摧压支那,以为欧人驱除,吾恐东洋之实力,益复倾陷。依于优胜劣败之公理,我同种之人,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也。诸君之洞察时机,扶持大局,不知何以待之?

  依此诸理由,许支那人杂居,其利如此,不许则其害如彼。此我等所以外审公理,内竭私情,而不容已于请求也。虽然,寻常人所持理说,有谓支那杂居有妨害于日本者,今得述其说而一二解释之。

  一曰支那下等社会之人,多未经教育,若行杂居,恐害于日本之风俗及卫生也。

  二曰支那人以尚俭为主,不与在留之国同化,惟务积储,持归故国,若许杂居,恐有妨于日本之经济也。

  三曰支那人工价低廉,若许杂居,恐有妨于日本劳动社会也。

  以上所据,虽非无一理,然大抵有此诸弊者,惟劳动工人为然耳。若商业之人,其实情与此相反,今我支那人在日本者多属商人,而劳动者仅一二耳。故持此论者,在米国、布哇等地犹当于情实,若在日本则未为知言也。今我国人在日本三埠者,守日本之法律,号称驯良。近年以来,一切恶风悉归消灭,此固日本人所同知也。且即使间有恶习,然以日本法律之严明,警察之整肃,以法治之,何难之有?此第一端不足虑也。我支那人在日本者,虽不同化于日本,然尚俭之风犹不为甚,所至市场,增进其地之繁荣者,亦不少矣。此第二端不足虑也。至于日本劳动赁银,比之支那所昂无几,与米洲及英领各地情形大殊,支那工人涉异国以与贵邦人竞争,其势必不敌,如此则劳动人来者必少。此第三端不足虑者也。故自我等观之,日本人所持以排斥支那人之理由,皆不当于事实,是习于米人、英人之僻论,而未细察日本居留之支那人之地位而已。故愿贵邦仁人君子,扩大公之心,念同种之义,一视同仁,普为开通,如此则无损贵邦之商界,无害两国之感情,无损大国国民之器量,无坏黄种全部之资格。近之可以维持贵邦现时之商势,远之可以优占大陆市场之特权。日本帝国幸甚,支那商民幸甚。仆见识浅陋,言词拙劣,惟代我国商民述其意见,伏望诸君垂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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