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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音书》序


  清光绪二十二年

  国恶乎强?民智,斯国强矣。民恶乎智?尽天下人而读书而识字,斯民智矣。德、美二国,其民百人中识字者,殆九十六七人,欧西诸国称是。日本百人中识字者,亦八十余人。中国以文明号于五洲,而百人中识字者,不及二十人。虽曰学校未昌,亦何遽悬绝如是乎?吾乡黄君公度之言曰:“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中国文字,多有一字而兼数音,则审音也难;有一音而具数字,则择字也难;有一字而数十撇画,则识字也又难。”(《日本国志》三十三)呜呼!华民识字之希,毋亦以此乎?梁启超曰:天下之事理二,一曰质,二曰文。文者,美观而不适用;质者,适用而不美观。中国文字畸于形,宜于通人博士,笺注词章,文家言也。外国文字畸于声,宜于妇人孺子,日用饮食,质家言也。二端对待,不能相非,不能相胜,天之道也。抑今之文字,沿自数千年以前,未尝一变(篆文、楷、草,写法小异,不得谓文字之变)。而今之语言,则自数千年以来,不啻万百千变,而不可以数计。以多变者与不变者相遇,此文、言相离之所由起也。古者妇女谣咏,编为诗章,士夫问答,著为辞令,后人皆以为极文字之美,而不知皆当时之语言也,乌在其相离也?孔子在楚,翻十二经(见《庄子·徐无鬼篇》),《诗》《春秋》《论语》《孝经》,齐儒、鲁儒各以其音读之,亦如英、法、俄、德各以其土音翻切西经,又乌在其相离也?后之人弃今言不屑用,一宗于古,故文章尔雅,训词深厚,为五洲之冠。然专门之士,或乃穷老尽气,不能通小学,而山海僻壤,百室之族,知书者往往而绝也。是以中国文字,能达于上不能逮于下。盖文言相离之为害,起于秦汉以后。去古愈久,相离愈远,学文愈难,非自古而即然也。西人既有希腊、拉丁之字,可以稽古,以待上才,复有英、法、德各国方音,可以通今,以逮下学。使徒用希、拉古字,而不济以今之方音,则西人文言之相离,必与吾同,而识字读书者之多,亦未必有以加于中国也。稽古今之所由变,识离合之所由兴,审中外之异,知强弱之原。于是通人志士,汲汲焉以谐声增文为世界一大事。吾所闻者,有刘继庄氏,有龚自珍氏,颇有所述造,然世无传焉。吾师南海康长素先生,以小儿初学语之声,为天下所同,取其十六音以为母,自发凡例,属其女公子编纂之,启超未获闻也。而朋辈之中,湘乡曾君重伯,钱塘汪君穰卿,皆有志于是业,咸未成。去岁,从《万国公报》中获见厦门卢戆章所自述,凡数千言。又从达县吴君铁樵,见崔毅若之快字,凡四十六母,二十六韵,一母一韵,相属成字,声分方向,画别粗细。盖西国报馆,用以记听议院之言者,即此物也。启超于万国文字一无所识,音韵之学未尝问途,瞢然无以测诸君之所长也。然窃窃私喜,此后吾中土文字,于文质两统,可不偏废,文与言合,而读书识字之智民,可以日多矣。沈学,吴人也,无字,邃于西文,究于名理,年十九而著书,五年而书成,名曰《盛世元音》。其自言也,曰:以十八字母可切天下音,欲学其技,半日可通,其简易在五大部洲一切文字之上。谓卢君之法泥于古,不如己也。余告以崔君法,则谓画分粗细,不适于用,法未密,亦不如己也。余于卢君书未得见,崔沈二家,则其法略同,盖皆出于西人。或沈君更神而明之,有所独得欤?然吾之寡学,终无以测诸君之短长也。沈君以年少,覃心绝艺,思以所学易天下,常以西人安息日,在海上之“一林春”茶楼,挟技以待来者而授焉,其亦有古人强聒不舍之风乎?沈君属以书入报中,其书文笔,未尽雅驯,质家之言固如是,不能备求也。至其言论多有透辟锐达,为前人所未言者。呜呼!不可谓非才士也已。先以《原序》登,其书与法,俟诸别简,世之君子,或愿闻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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