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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不管你从哪里回来,”他太太又短住他的话头,“我只问你,街上是不是很乱?是不是满街都是兵?我们南头子一带……告诉你,已经关过一回铺子。邦娃子跑回来说,北门上在杀人,把我扎扎实实吓了一跳……”

  “噢!南头子已经传来过一次?”黄澜生倒真正安定下来,用筷子比画着道,“那就更不要紧了……太太,你可愿意听我摆谈摆谈江南馆的情形?”

  原来今天是军政府交涉局局长罗纶,同布政司接管委员蔡镇藩,联名在江南馆唱戏设筵,大宴宾客。主要客人是孙泽沛、吴二大王、张瓜瓜、张尊、侯国治、卓笨等几十位同志军赫赫有名的统领,以及较次一等的分统、统带,足有三十桌光景,为十二天以来最大最盛的一次音樽宴会。客多,作为陪客的知宾也多。交涉局人少不够,布政局指派了十人,其中便有文案黄澜生。他向他太太叹了一声:“早晓得领津贴是句空话,不去,岂不就躲脱了这趟差事?唉!子才,我今天才算第一遭和同志军见了面。没想到才是那样一伙人,一个个流里流气,连衣冠都没穿周整。而且满口袍哥话,说的不成言,道的不成语,我们当知宾的人,理当每人周旋几句。可是搭不上白。我们讲的,他们不懂;他们讲的,我们也摸不着头脑。煞果是,他们挤着一堆去讲他们的袍哥话,我们团一桌,看我们的戏。戏真好!的确值得看!邓少怀与丁丁娃的《收黑氏》,杨素兰与康二蛮的……”

  他太太忙说:“不要摆戏了,难为你!是不是在江南馆酒醉饭饱后,你才晓得东校场出了事?”

  “活天冤枉!要是摸了筷子,端了酒杯,那又值得啰!不想双发园的厨子正在端中点,忽然有人吼叫起来,说巡防军在街上闹起事情来了。戏台上登时炸了戏。主不顾客,客不顾主,大家一哄而散。比及我带起高金山奔到大科甲巷,才听街上人说,东校场兵变,两位都督翻城墙跑啦,巡防军没人管,正在到处打启发……”

  “果然打起启发来喽!汪子宜准定不能来了,不然……”

  黄太太问道:“啥子叫打启发?”

  楚用答说:“就是抢人。”

  “对的,就是抢人。我走到东大街,才看见街上有人跑,才有人关铺子。说暑袜街大清银行已遭了抢了。”

  “光抢大清银行,倒也罢了!”

  “嗯!太太,大清银行都抢了,别的银行银号……”

  “现在我倒佩服你有先见之明!要不是上午把新泰厚那笔款子取回来……”

  “呃!我正在焦心这件事!古人说过‘慢藏诲盗’……”

  砰!砰!一阵惊人的枪声蓦然震响起来。响得那么近,仿佛那枪就在大门外放的一样。

  黄澜生饭碗一丢,朝桌子底下一蹲,嘶声哇气叫道:“打启发的来啰!”

  婉姑哇一声哭道:“我怕!”

  黄太太连忙把她揽到怀里道:“不怕!不怕!”但黄太太自己连嘴唇都吓白了。

  菊花拉起离开桌子的振邦,朝卧房里躲。

  楚用到底见过阵仗来的,还有主意。急忙从后阶沿跑到灶房,把几个吓得手足无所措的男底下人纠合起来,鼓舞大家说:“有我!有我!”一面叫大家拿件家伙,跟他到外面去看动静,“真个抵拢了,步枪没有用的,我有经验!”他自己抓起一柄劈柴的开山斧,就向山花过道上跑了,连一件长棉袍都来不及脱。

  刚跑到二门边,又是十多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楚用不知不觉往地上扑倒。停了停,大门外并无声息,他方把二门轻轻打开,伸头一瞧。看门老头子伏在大门门限边,一动不动。大门门扉确是关了,闩了,锁了的。

  “老家伙莫非着了?”楚用回头看了看,只有高金山一个人瑟瑟缩缩地跟了来。手上拖了条担水扁担,虽然冒着胆子,有点出于强勉,到底亏了他。

  “你去看看老大爷怎么了?”

  没等高金山走拢,看门老头已翻身爬起,弓着腰呛咳了一会,才道:“我巴着门缝看清楚啦!”

  楚用问他:“看见些啥?”

  “啥也没有。”

  高金山呸了他一口道:“你才说看清楚了?”

  “是嘛!我看得清清楚楚啥都没有,街面上空落落的,连狗都没一条。”

  楚用的心才安定了,说:“刚才两阵枪声,听来活像在大门外一样。”

  看门老头捏起拳头捶着腰杆,一面点头播脑地道:“这个,我也弄清楚啰!头里那阵枪,是三桥这头打的;后来一阵,是满城那头打的。仿佛是这头朝那头打,那头又朝这头打。我们公馆正好夹在中间,两边没有高房大屋,又没有防火墙阻挡,所以两头一打枪,枪声映来,都像在公馆大门外响。这些不忙说它,表少爷,我只问你一句。说是巡防兵变了,在抢人,抢人就抢人,想来也只是要人钱财罢了,他们却为什么要这样放枪?我真不懂!”

  高金山接嘴答说:“连你都不懂的事,嘿!嘿!哪个还懂呢?”

  就这样,一会儿四边清静得好似身处于深山穷谷,一会儿一阵撕裂人心的枪声和打从屋脊树杪呼啸而过的子弹,又吓得人神魂不定。恰如黄澜生抱怨的“像打摆子一样,叫人太难受了”!直到二更时分,许多地方冒出火光之前,黄公馆的人对于这种情形,不但渐渐熟习,还渐渐摸清了打枪的规律,总是三桥这头街口上先响,子弹飞的方向是由东向西,接着满城那头街口上应声而起,子弹是由西向东,从擦黑直到二更,完全没错。

  楚用不禁从假山顶上,作为他临时陈望的地方,很有把握地溜下来,趁着朦胧夜色,走到上房卧室的窗根下,轻轻唤道:“表叔……表叔!”

  在黑魆魆的卧室里,也是轻轻应声,并且问他做什么的,却是他的表婶。

  “表婶吗?我说,你们尽管把灯点亮,莫再害怕,巡防兵不会到我们这地方来的。”

  “你咋晓得呢?”表婶、表叔几乎同时在问。

  楚用遂说,他从东西相应的枪声与子弹交叉的射击估计出来,一定是巡防兵害怕旗兵从满城出来干涉他们,所以每从东头经过,或者已经走到街口,总不免要向满城打几枪,试探一下动静。守在小东门城楼上的旗兵,一定先有防备,所以,巡防兵的枪一响,他们也鸣枪还击。并且听得出来,不管东头的枪是一声,或者几声,而西头还击的枪,总有二三十声。这可证明守在小东门城楼上的旗兵,人数很多。因此可以断定,巡防兵在这样情形底下,他们一定不敢到这一头来了。也因此可以断定,黄公馆所在,实在没有什么危险,不特灯可以点亮,就是人也可以随便走动,用不着再躲到房间里了。

  “枪子飞得那么矮,不怕么”是黄澜生在问。

  “在房间里听着矮,其实高得很,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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