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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当主仆二人唱对口曲子时候,楚用一边注意听,一边咀嚼他们埋伏在言语后面的意思。没等他们讲完,他已弄清楚了他表婶何以在这时节,要自破常例,要面誉这个瘦鬼的用心。他心里不禁既佩服他表婶会用手段,也吃惊她会用手段,“罗升是她用了多年的底下人,何必还要这样用手段对待?唉!这女人也太……”

  已不容他多想。表婶要他把看门老头的话再说一遍,他当然要谨遵台命。不过他也效法黄太太,耍了一点狡狯。就是说,关于看门老头的失言,只是避重就轻讲了几句,赓即有意将话引开道:“表婶,我说,目前最要紧的,并不在于理抹那个老家伙,还是请你急其所急,要罗二爷做些啥子事情,该先吩咐给他,趁着刻下没人来打岔,也免得有人看见……”

  “也对!也对!”黄太太连连点头,“那么,罗升,赶快上到假山上去,叫隔墙菜园里的赖大爷借一把大锄头给你。就说我要你搌一棵树子,用完了一定还他。”

  原来在研究如何收拾好那一堆体积不大,但重得可以,平时令人嫌其少,今日使人愁其多的皮纸包封时候(其实真不算多,每封一百元,一总才二十个皮纸包封),他们想到许多办法。当然,放在衣柜衣箱里,或者藏在什么角里角落,用东西遮掩住,似乎都不妥当。设若正房有一层楼,倒好,但是没有楼。顶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望板,即一般书上所说的承尘是也。的确,那木板薄得只能承受灰尘。要是放一点有分量的东西上去,包管连木板、连东西全会坠下来。黄太太想到,藏在地板底下,好虽好,但是地板全是尺把宽、寸把厚、与房间进深一样长的柏木板子,而且用土铁钉密密实实钉死在枕木上,除了有手艺的木匠,任何人无法撬开。便令设法撬开,而全房间都安着又笨重又结实的家具,如其不集合全家人力,你能把这几间房子腾空?纵然能够腾空,也非用整一天的工夫不可。要是这样,那还不闹一个人仰马翻、满城风雨?这怎么使得?

  其后,是楚用想到,与其专在房间里打主意,倒不如撇撇脱脱埋在不为人注意的院坝的土地里。他说他们外州县一些土老肥窖藏银子钱财,以免捧客抢劫,多半用此方法。黄太太因而觉得,倘若深深埋藏在假山洞底,那岂不更隐密一些?好极了,就这样决定吧!

  但是新问题又来了。家里只有一柄栽花的花锹,是老爷用的。轻巧有余,用来松松泡泥还可以,要拿它来掘开铁实板土,还应掘到尺把深,那便不行了。临时去买一把重大些的锄头呢?只能到荒货铺里去物色;这不特时间来不及,也会引人生疑。想来想去,莫如借,向隔墙做菜园的赖家借。菜园是黄家的,赖老汉是黄家招的佃户,借东借西,已是经常事情。只是叫谁出头去借呢?黄太太本人当然不便,楚用哩,赖家不认识他。底下人中和赖家最熟的,只有火房老张,但这时候……

  到此,黄太太才把要在假山洞底埋藏银圆的事,告诉罗升,并且说:“现在你要报答我,并不难,只须帮着楚表少爷,把你同高金山抬进来的那一皮箱东西,赶快给我埋在土里。埋完后,要把泥巴刨还原,捶平,不现半点痕迹。这些都还罢了,更要紧的是,要口紧。除我与楚表少爷外,随便对着啥子人,就在高金山跟前,也万万不能泄漏一言半语。你做得到吗?”

  罗升当下把胸膛一挺,摆出一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的神态,满口承应道:“太太尽管放心,我是赌过血咒来的!”

  “那么,不耽搁了,赶快到假山上去,叫赖大爷把锄头隔墙递跟你……子才,你经佑着他好了……我到后院去,把两个娃娃、菊花、何嫂、老张等设法绊住,免得他们神诎诎地跑出来……哈!大厅上的拐子门要关严!再嘱咐一下那个死老汉,随便啥子人来,都该先进来报一声,莫要不闻不问,一任人家乱闯……”

  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五)

  下午四点钟不到,天色越发阴黯,仿佛就要黑了。而且到南门文庙(成都府、华阳县文庙都在南门,故谓之南门文庙,以别于北门的成都县文庙)、昭忠祠、乡贤祠、江渎庙、名宦祠、梓潼宫、石牛寺等处的郁郁古柏林上栖宿的乌鸦,也一阵一阵的,咿呀咿呀啼唤着,从天空中飞过。

  黄家正如成都省城一般居家人家的习惯,在吃晌午饭。

  黄太太因为了却一桩心事,很高兴,或者也为了酬劳表侄的辛苦,临到菜已端上桌子,才猛然想起要同表侄喝几杯黄酒。黄府上的允丰正陈年仿绍,和郝府上的云南陈土熬的鸦片烟一样,都是储备着随用随有的。黄太太也打算赏给罗升半壶酒。一来找不到公开借口话,二来只赏罗升一人,会引起大家猜疑;其中,对于伙房老张尤难打发。老张门门都好,听说,听教,又快当,又干净,手艺也还差不多,买东西赚钱也有限度(即所谓爪爪不深,是厨房买办了不起的品德),唯独见了别人吃酒,而自己没有,那等于挖了他的祖坟;脾气一发,比牯牛还难于安顿。因此,黄太太考虑了一下,才将罗升叫到堂屋,悄悄塞了一块银圆给他,不说理由,只言:“别叫大家晓得。二天,你自己拿去买酒菜吃!”

  酒正饮得欢畅,两个娃娃的饭都吃到第二碗时候,忽然听见前面堂屋门外有人在说话。

  娃娃的耳朵尖,婉姑停着筷子喊道:“妈呀!爹爹回来啰!”

  果然是黄澜生的声音,并且调子打得相当高。

  “谁敢担保南头子便没事?叫他立刻就关!就闩!就锁……”

  黄太太警惕起来,悄悄向楚用说道:“有啥子事故吗?”

  “太太呢?太太!”黄澜生踏着厚底双梁鞋,走到倒座厅通堂屋的门边,撩起湘妃色夹呢门帘,迎着向他站起来的两人说,“哦!才在吃晌午!告诉你们,出了事,东校场……”

  “是不是开了红山?”黄太太脸色陡变。

  楚用也不由一怔。

  振邦反而高兴得打了一个哈哈。

  黄澜生觉察到他刚才不免冒失了一点,连忙作出一种镇静样子,向大家说道:“大概不要紧的……”

  他太太追着问道:“可是东校场兵变了,在杀人?”

  “兵是变了,并没有杀人。若果闹到流血,我还能从从容容地走回来?”

  “那你为啥叫关大门?还要上闩、加锁?”

  “不过以防万一!”

  他已在他常坐的那张椅上坐下,并吩咐菊花:“把我的杯子拿来!”

  却被太太挡住说:“到底不是吃酒的时候。我们都不吃了。菊花舀饭来!”

  楚用接着问:“表叔是从东校场回来的吗?”

  黄澜生接过菊花端上的饭,一面用筷子朝嘴里扒,一面回答楚用:“非也!我是从江南馆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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