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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龙管带把声音提高到快要嘶哑的程度,叫了声:“立正!”

  全队立即鸦雀无声,又恢复了肃静。

  “我命令,我军今夜在分水岭宿营!明天休息一天,后天起营回省……解散!”

  但是龙光在解散队伍后,还是在自带的牛油蜡烛光下,急匆匆写了一封口气强硬的私函,劝告夏之时从速自行遣散,不要误认本军未予穷追,是本军赞成他的革命宗旨。这信,交由一众军官看后,便叫随在身边的勤务头目,选骑一匹快马,即刻登程,驰交与夏之时。

  勤务头目把信揣好,刚要转身,龙管带又把他唤到身边,和颜悦色地问道:“如其夏排长看了信,问到本队为什么不追了,你打算如何回答?”

  “当然回他个不晓得……其实,也真正不晓得。”

  “我向队伍演说时候,你不在我身边吗?”

  “在的,就在管带的背后。”

  “那么,你怎说不晓得?”

  “啊!”

  “尽管告诉夏排长!并且告诉他,省里听见他们在龙泉驿变动的消息,都吃惊得不得了。选派本队来追赶他们之时,朱统制官特别把我招呼到公馆里,再三嘱咐我,无论如何,我这四队人必须带回去,不能再有损失……至于本队为什么要这样一步不停地急追他们呢?你也可以老实告诉他吧,说我的意思,就是不容他们在中途停顿……现在哩,大约已出了危险境界……好啰!尽你晓得的都可以说……限你明天黄昏前后赶回分水岭!我们后天决定开拔回省!去吧!”

  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十四)

  整整一个通夜,王孟兰不但没有闭过眼睛,甚至没有闭过嘴巴。知县官是个老顽固,不肯投降革命党,要当宣统皇帝的忠臣。但他并不投井、上吊、服毒、抹喉,却趁着王孟兰和几个维新绅士开城迎接革命军时候,带着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以及几个官亲,把经征局收存的一些现银和知县的铜印、局长的木戳记(当然还有他本人的细软东西),由二十名堂勇保护着,浩浩荡荡从南门逃走,及至发觉,已无踪迹可寻。司令要接管县政,没人出头交代,只好把没有逃走、但已吓得手足无所措的几个师爷找来。先是善言开导,讲了一篇种族革命的大道理(当然是根据同盟会的《民报》上的文章)。看见师爷们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很是生气,本想把这般像顽石一样的东西骂一顿,赶走。但是一想,除了这般东西,却叫谁来办公事?比如目前应该出一张在反正后的安民告示,自己就搞不来;亲密朋友中,有会做律诗和绝句的诗人,有会做策论和四六的文士,可是要叫他们来拟一张合乎公事体裁的安民韵示,那就不在行了。王孟兰略为沉思,只好改变声口说道:“所谓反正,不过是一种新名词,其实官还是官,幕友还是幕友,绅士还是绅士,平民百姓还是平民百姓。一切照旧,只不过把知县改称为司令,不再由藩台札委外省人来充当,而由本地方绅士出来担任而已!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烦老夫子拟一张安民韵示稿。”说着,便向一个弓腰驼背、蓄着两撇八字长胡的刑名师爷拱了拱手,“而且今夜就要写好过印,以便明天一早张贴出去。”

  老夫子完全听懂了司令的话,脸色一舒。但是忽又惊叹了一声道:“东翁说是过印,然而印呢?”

  “啊!印?”王孟兰愤愤然把大胡子向两边一分道,“没有印,就不过印!”

  “然而不然,”老夫子抖着膝头道,“印者,信也。故谓之印信。告示上不盖印,将何以取信于民耶?”

  “那么,没有印,难道就不能出告示了?……”

  在王孟兰身边一刻不离的王诚——即与夏之时他们初次接头,口口声声称王孟兰为王老师而不名的那个年轻人——也插嘴说道:“难道就不做官了?岂有此理!”

  刑名老夫子仍然眯起眼睛,摇头摆脑道:“告示而不过印,似乎还无先例。”

  王孟兰又忍不住了,大声叫道:“现在正当革命时代,什么都该维新,即使有先例,也是腐败的先例……”

  王诚又接着说道:“何况王老师今天反正,就找不出先例!”

  一个中年的钱谷师爷出头转圜说:“其实也有办法。把别个衙门的印,比方说典狱官的印吧,借用一下,只须朱笔师爷在过朱时候,用朱笔标写借印二字,也是可以的。”

  王诚又接口说道:“那不如找刻字匠另刻一个木印还方便些!”

  钱谷师爷连忙表示赞成说:“好绝了!总之,将来要另发新印的!”

  大家赞成了,接着就商讨到印上的文字和字体。字体还是花篆好些,当然不能再加上半边满文。而文字哩,师爷们都说,既然是革命维新,那就必须把官称与官的姓名都刻上,全文是:安岳县司令王休之印。

  王孟兰本已点了头。但想了想,觉得把他的大名刻上,很像私章。便说:“有官称有姓就够了,用不着再把名字刻出来。”提起笔,在议事会用的公函纸上,黑大圆光地写了七个字:安岳县司令王印。转手交与朱笔师爷拿去写成花篆。

  光是为了这两件事——出告示和刊刻一个木头印,就一直搞到半夜。接着,便是最为重要的一桩大事,为革命军队筹集几千串钱的军饷。

  这事与师爷们无关,师爷们告退了。

  在月色朦胧的院坝里,四下无人,钱谷师爷附着刑名师爷的耳朵道:“敬翁,看这光景,我们明天还是卷铺盖逃走的好。”

  敬翁摇头叹道:“今天没走成,明天走也迟了,一动不如一静,且看一下再说吧。”

  “但是将来我们却背了个从逆名声。”

  “你我当幕友的,有奶便是娘,倒说不上从逆从顺。只是这位东家,既没有官场阅历,又不好好向我们请教,不晓得以后还要闹出好多笑话。”

  “光闹笑话,倒在其次,眼面前这一关,看他黄脚黄手的怎么闯?”

  “你说的是……”

  “就是要为开进来的队伍筹集几千串钱的事呀!”

  敬翁站住脚想了想,笑道:“闯不过,一定又要找我们问计……那时,老兄,千万要稳住,莫再像起先前那样,他一吹胡子,你的主意就出来了!”

  但是师爷们的期待却落了空。王孟兰知道经征局上千两现银虽被知县官卷走,但他知道铁路股东会、商会和三费局几个地方,还积有成数的纹银和银圆。当前问题不在款项的有无,而在把纹银、银圆全数变成铜圆与制钱。因为军需官说过,每一个弟兄只发三串钱,纹银当然不好斫得太零碎,银圆因为各地行市有高低,也不便折合。唯有铜圆与制钱,既逗硬,而三串钱放在一处一大堆,看起来打眼,使起来也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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