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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李树勋铁板似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笑意。但也只是两只朝下垮的大嘴角微微掣动了一下。他把左轮枪的保险关上,朝腰带上一插,瞪着两眼说道:“你说和平交涉,就依你和平交涉。不过有个条件,你的部下得把武器全部交出来,连你的指挥刀在内,一件不留!”

  陈锦江强勉做出一点笑容道:“这如何得行!你难道不晓得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吗?”

  “这个我晓得。可是你也得明白,军人投降时候,武器应该交出。”

  “噢!原来要我们投降!”

  这时,包围在陆军士兵和挑夫们三面的(靠河岸那面没有包围,可是两只渡船已撑往下流头去了)上千数的同志军,都已逼近到每个人的身边。短兵已经相接,九子快枪的威力已经让位给了梭镖、马刀。兵士们大都面带土色,虽有少数枪尖上了刺刀,也摆着姿式把枪刺挺在跟前,但看得出,也只是一种姿式,只要同志军认真一攻击,什么都会完的。陈锦江一瞥之下,原来所存的一点喊价还价妄想——即是说和平交涉,登时破灭得无影无踪,“唉!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新毛猴儿啊!”

  “如其你再犹豫不决,只要我一个口哨,你那几百人就叫没命!”

  “投降可以,生命总该保全。”

  “这我保险。”

  陈锦江心里一动,接着说道:“如其投降之后,我们还愿意同你们一道打赵尔丰呢?”

  李树勋眉毛一闪,欣然笑道:“当然欢迎喽!”

  “那么,武器可以发还给我们了?”

  “发还不发还,我做不了主。”

  “哪个做主?”

  “孙哥孙统领。”

  “帮忙方圆几句,也算你的人情喽!”

  得到李树勋的允诺后,陈锦江略微放了一点心。便回过身去,向着那些处在包围圈中勇气全失的伙伴高声喊叫道:“弟兄们,我们投降了!把武器交出去!他们保全我们的生命!”跟着,他便把指挥刀从腰间解下。跳下子弹箱,三步走到李树勋跟前,不知不觉两脚一并,恭恭敬敬把指挥刀连鞘子举了起来。

  李树勋一手把指挥刀接去,呵呵笑道:“我接受你的投降!”

  他也跳上子弹箱,举起指挥刀,向他的人大声吼叫道:“他们的督队官投降了!……兄弟伙,解除他们的武器!……把他们看好,不准他们自由行动!……”

  李树勋说一句,他的人吆喝一声,说到第三句,连大路上都有人吆喝起来。原来第二队同志军又开到了,也是一千多人,一条挺宽的河岸顿时就显得窄了。

  这时,有三个人从人丛中挤过来。其中一个短小精悍的中年人,黑油油圆脸上生了一双随时带着笑意的豆角眼。虽没有蓄须,但络腮胡子碴儿却像两把硬毛刷子。他走到跟前,把陈锦江上下一看,两手一拍道:“原来是你哟!”

  不等陈锦江说什么,他已掉向李树勋说道:“孙哥也来了。在毛家祠堂等你说话。你去吧,这里的事交跟我……自然啰,诸凡事情凭孙哥做主……这位督队官,我们也是熟人。放心,放心,我会招待他的。”跟着,他四面一望道:“这里连个坐场都没有。走!前头我有个熟人家,到那里去找条板凳坐下好说话。”

  陈锦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临走时,再把周启检的尸首看了眼。已经有一大堆穿得很褴褛的同志军围着尸首蹲了一圈,大概一定在打他那身染了血斑的军服的主意吧?他的指挥刀早已着人捡去了。

  他们循着向羊马场去的道路,走了不到半里。一路上来来去去、着梭镖、抬炮的同志军数不清。大家看见陈锦江,都不禁有些诧异;幸而有那中年人同路,并且同他有说有笑,这就等于给他保了镖。

  离开大路,跨过三块芋子田,便来到一处有黄土围墙,有成笼慈竹的农家。

  路上,陈锦江也才记起了这个中年人,原来叫冯时雨。据说是温江县一个没占码头的白棚大爷,在地方上也还有点势力。曾经跟着蒋淳风到凤凰山陆军公园来找过两次彭家珍,他们在真武宫吃过茶,讲过革命。陈锦江记清了是他,心里一下就开朗起来,觉得和平交涉的机会还是没有完全损失,虽然他已经不够资格的了。

  一进农家栊门子,迎上来的是一条瘦得只见骨头的草黄狗,看见人多,虚吠了几声,便颠转屁股,夹起尾巴跑开了。

  冯时雨接着尚未说完的话,继续说道:“你能弃暗投明,加入我们同志军打赵尔丰,当然欢迎。只是你说这话,是真心呢,还是假意?”

  一个六十多岁还很健康的老太婆,已经走到檐阶前,满脸是笑地喊道:“啊哟!冯大爷来啦!堂屋里坐。我叫张女跟你们烧开水去。”

  “不进来了。把你的板凳摔几根出来,我们就在院坝里坐。”

  陈锦江拉了他一把,说道:“你哥子怎么会问起我是真心,是假意?难道不晓得我也是革命党吗?”

  冯时雨依旧是那样倒笑不笑地说道:“革命党又啷个,还不是要打我们同志军的!”

  陈锦江很不好意思地通红着脸,只好笑道:“哪个愿意干戈相见呢?还不是干着了这一行!”

  “嘿嘿,莫这么说!巡防军里的周鸿勋,不也是你们同行同道的人吗?可人家一开头就扯起了反旗!……”

  “冯哥,你不晓得,周鸿勋的机缘好。如其我早遇合你们,我也早就反正了。”

  “反正?这是啥子意思?”

  “就是扯起反旗,排满革命啰!”

  冯时雨从怀里摸出一个生牛皮做的小盒,打开盒盖,拈出一支卷好的叶子烟。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模样长得很是浑噩,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这是他的胞侄冯继祖——连忙把一根尺多长的短烟杆递了过去。他一面擦洋火咂烟,一面嘻开嘴皮笑道:“管你真心也罢,假意也罢,总之光杆一个,就放你回去,赵尔丰还不是要请你吃过刀面的?”

  “说得对。所以,你不该再疑心我了。”

  老太婆带着一个蓬头乱发、头发焦黄得像玉麦须的中年妇人,各人手上端了两只青花土碗出来。

  老太婆说道:“大家喝碗开水,旋烧的。”

  中年妇人插嘴道:“冯大爷,说是你们今天捡了很大一笔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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