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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但是在赵尔丰移送给公司的北京来电,恰恰相反。一道由内阁发下的上谕,说是“奉旨,盛宣怀奏沥陈川路情形一折,所有请饬四川总督转饬李稷勋仍驻宜昌暂管路事,督办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许离工。并责成该督遵照前旨,迅速会同端方,将所有股款分别查明细数,实力奉行,俾得按照所拟办法,早日决定等语。均著照所拟办理!……”一封是抄示两湖总督瑞与铁路督办大臣端方在武昌会同电奏川事的节略。原文是这样的:“川汉铁路自奉旨收归国有,川人即思反抗。迨前护督王人文代奏,奉旨严斥,始渐帖然。嗣经瑞因宜昌夫役数万人,诚恐未接收以前,谣诼纷纭,怀疑生事,与邮传部及端方往返电商,仍留李稷勋暂行经理,以免停工生事,工项仍就川款开支,俟接收后一并核议,由邮传部照会李稷勋在案。此因顾全路事,绥靖地方起见,非别有私意于其间。乃川人计无所逞,辄指专擅害公,妄议辞退总理,要求代奏。传播到宜,人心惶惑,于地方治安,大有影响。虽经电饬地方官晓谕弹压,能否不致滋事,尚难逆料。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询之蜀人,众口佥同。非请明降谕旨,派李稷勋仍留办路,并责成川督懔遵迭次谕旨,严重对付,不足以遏乱萌而靖地方。瑞等不敢避谗畏谤,谨披沥直陈。”

  这简直是一封挑战书了。据说,就是赵尔丰那样不懂民情的人,当他接到这两道电文时,也颇为踌躇起来,还特别把一班能够给他出主意的人员以及老四、老九召集到签押房,商量了一次,该不该把原电转与铁路公司和股东会去。不主张送去的人较多,后来据黄澜生说,连饶凤藻也在不主张之列。但因为公司一连给宜昌打了几次电报,质问李稷勋为何不遵命离职。到闰六月二十八日,李稷勋复电说,他之所以不奉命离职,自有原由。并且反问公司,难道连阁寄的电报都没有看见吗?那么,可向总督赵季帅处请教一下,再说好了。

  于是公司和股东会连忙派代表到制台衙门,指名要这封阁寄电报。既然不能隐瞒,赵尔丰便将电报交与代表,不是一封,而且是两封。这一来使一班负责的人,无论是公司的,是董事局的,是股东会的,是同志会的,全都吃了一惊。他们虽已料到朝廷上必有这一着,即是说,不会向他们示弱,不会允许他们行使钦定商律所规定的权利。但是绝未料到盛宣怀奏请饬令地方官严重对付,而摄政王居然拟旨准如所请。看来,朝廷上直到现在,还是丝毫没有转圜的意思,刘声元、萧湘、赵熙等人的行动,简直是如石投水。还使他们在吃惊之余更加愤怒的,是瑞、端方的那封会奏的节略,既骂他们为少年喜事之徒,还骂他们是并非公正绅董。

  张表方登时桌上一巴掌,叫道:“那就只好拿……拿……拿出我们的最……最后手段来了!”

  颜雍耆毕竟温和一些,沉吟着道:“再商量商量的好。”

  罗梓青的眉头一直是打着结的,瞅着众人道:“最后手段未尝不可用,只怕这一拳再落空了,又怎么搞呢?”

  蒲伯英把叶子烟杆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子道:“落空不落空还在其次,只问打出之后,收得回来不?”

  彭兰村咳嗽一声道:“当然可以收得回来的,只要我们能够自主。”

  曾笃斋连连摇头道:“未必然吧?”

  邓慕鲁立刻表示同意他的话道:“拿眼前情势来看,已有这种倾向了。换言之,一发之后,必然收不回的。”

  叶秉诚把近视眼镜取下来,拿手巾擦着,一面用他那半嘶半哑的声音提议说:“这不是小事,的确该三思而后行……啃,啃!……依我愚见……啃,啃!……暂时压一下,莫忙交到会上……”

  程伯皋摇头道:“只怕压不住。不如这样好了,等明天开会时,还是把电报宣布出来,要是没人提到最后手段,我们就莫提;有人提出,也看附和的人多不多,要是人不多,我们再来讲解一番,商量别的对付手段。你们看如何?”

  据王文炳说,虽然是秘密会商,而且是内瓤子会商,但因为坛子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的缘故,到夜里,全公司的人先就晓得了。晓得北京有严重的电报打来,切饬赵制台从严办理,实行压制,说不定要解散我们的会,把我们撵走!……

  因此,到第二天,即闰六月二十九日,开审察会时,会长刚一摇铃宣布开会,朱叔痴首先起立问道:“会长,听说赵制台有电报交来,是一道很紧急、很严重的上谕。关系太大,请会长报告。”

  颜雍耆的脸色一下就刷白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是有一道上谕。倒没什么,只在饬令李稷勋仍驻宜昌,继续主持兴工。”当即叫文案师爷高从龙把档卷取来,将头一封电报捧着,恭恭敬敬地念了一遍。

  听众已经哗闹起来:“安心同我们四川百姓作对吗?”“哪里还像实行宪政的政府,这样蔑视民意!”“只听一二权奸的话,不把七千万人民放在眼里,简直专制到注!”

  罗一士又站起来问:“会长,听说还有一封内阁抄寄的啥子节略,为啥不一齐宣布?……”

  “要宣布!要宣布!不过请大家不要躁急,我们还是平心静气来商量,才是要紧的办法!”

  颜雍耆交代后,又把第二封电报展开,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

  王文炳说:“会长还没有完全念完,会场里就闹动了。大家的感情激动起来,啥子怪话都骂出了口。王又新这位爱哭的先生,跑到台上说,‘川汉铁路是德宗景皇帝批准商办的,摄政王爷和当今皇上大约为权奸蒙蔽,因才如此擅改先皇诏旨。现在唯一办法,便是把景皇帝的诏旨恭录出来,人手一份,朝夕焚香哀读,一以表示我们争路,是正当行为,并非少年喜事;二以表示我们确是公正绅董,念念不忘天恩祖德。’王先生的话只是太软弱一点,其实也有道理,若不是遭汪子宜一闹……”

  楚用抢着问道:“是哪个汪子宜?”

  “还有哪个?就是我们同乡,在通省师范读书的那位仁兄!”

  “他也是股东代表吗?”

  “股东倒是一个小股东,还没有代表资格。不晓得在哪里搞了份代理代表证书,也就有资格参加会议。这家伙素有同盟会分子嫌疑,徐子休先生留心考察过几次,没有抓住把柄,不然的话……”

  乔北溟插口说道:“不说这些了,你只说他怎么闹法。”

  “还不能光说闹,诚如罗梓青先生说的,简直算是在火药库里点大炮。啥子农人罢耕,工人罢业,商人罢市,学生罢课这一溜串的最后手段,都是他一番演说喊出来的。你们想,在那样场合中间,汪子宜的主张,还有不被大家赞成的吗?”

  王文炳接着又说,及至罗先生、邓先生起来演说,已经没人听了。众口同声地喊叫:“会长,召集全体股东代表大会,通过汪代表的议案!”

  会长迟迟疑疑地说:“今天晏了,如何来得及?”

  “那么,明天!”

  “闰六月是小建,明天便是七月初一。大会章程:逢一休息。若是临时召开大会,岂不破坏了章程?”

  呼喊的声音更大:“国都要亡了……钦定的东西都破坏了……四川都难保了……还顾啥章程!还要休息个啥!……明天开会通过!……明天一定要开会!……”

  王文炳叹了一声道:“枉自昨夜熬个通夜,早晓得今天股东会是那种情况,倒是睡个饱觉还罢了!”

  “却没问你,为啥闹到熬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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