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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们已经罢了课。”

  乔北溟接着说:“我们上午还成立了同志协会。通告写好就送来备案,还得请先生你维持哩。”

  “用不着说!……你们可是来找王文炳君的?”

  “他已被举为我们同志会的正会长,我们是被举来参加今天下午开会的代表,当然要找他。”

  楚用更走前半步,低声说道:“郝先生,你当然更能晓得罢课的事是怎么搞出来的?”

  “晓得一些罢了。”郝又三眉头一皱道,“你们问王文炳君,他一连几夜都住在公司,前前后后的情形,一定比我知道得多。”

  “他现在在哪里?”

  “你们到顶右手边那间房里去看,那就是他临时下榻地方。”

  郝又三说他还有紧要事情找人说话,不能陪他们同去,遂分手向中间的过厅那面急急地走了去。

  一间不很大的房间,安了两张帆布小床,还安了两张小签押桌,一张洗脸架,四个骨牌凳。人到里面,只能侧着身子走,一不小心,不撞翻家具,必碰伤孤拐。

  一张帆布床上躺着一人,原来正是王文炳。是疲倦到了万分,连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尚挂在脸上。

  乔北溟把他摇醒时,还睁开眼睛呆了好一会,才强勉坐起来,连连打着哈欠道:“是你两个!……啊!楚用几时上的省?”

  他们把学堂里的事情一一告诉他后,他伸了一个懒腰,摇摇头道:“我哪还有时间来当正会长!你们可晓得,昨夜我就搞了一个整夜,一直搞到今天吃午饭,把油印东西分发后,才来补瞌睡。从此以后,事情更多,更分不了身了!……”

  于是他就说起了这两天股东会和同志会的情形。

  特别股东会虽然连天都在开会,开得也热烈。但是从会务上来看,依然和前几天情形一样。即是说,不但没有进步,还因为赵尔丰从闰六月十四日第二次来出过席,以后便不再来,许多事得不到他当面点头。任凭股东说上几箩篼话,总之得不到一点结果。派去谒见他的代表,他倒并不拒绝,也并不故意摆架子叫代表坐冷板凳,而确确是随到随见。不过对于代表说的话,总要反驳批评,总不认为代表的意见完全对。有时,还要和代表争论得面红筋涨,老以为他的意思才是正当的。争论到最激烈时,还会忘乎其形地说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例如有一次,股东会会长颜楷同他父亲颜缉祜号伯勤的说到股东会和赵尔丰冲突,官绅两方弄到不能协作,心里很是烦恼。他父亲劝他说:“季和与我,从前在河南一同坐过官厅,我们有过交往。我知道他人是好人,就只气性刚强一些。这种人,不宜事事和他争执,必须以情动之。我看,最好你得去看看他,作为给他道贺,以子侄之礼相见。不要一开口就谈公事,先从两家私谊谈起,慢慢引到今天争路的事情;还只宜敷陈利害,让他自己去审断曲直。如此,或许可以弥补一二。”

  颜楷一想,倒是一个要着。来不及再和蒲殿俊、罗纶、张澜等人商量,遂遵从父亲指导,不顾盛暑期间免穿补褂免挂朝珠的成例,仍然全身披挂,乘坐蓝呢四人大轿,带上两名跟班,直到制台衙门。满心要凭三寸不烂之舌,把这头犟牛说得俯首帖耳。并又仗恃自己是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的清华头衔,在北京时未尝无名,赵尔丰即使有什么成见,为了敷衍世谊,哪有不买账之理。

  但他没有料到,从二堂侧面普通花厅被请到五福堂去时,罗梓青、张表方两人也恰在这天下午去谒见赵尔丰。

  张表方这人,又是那样直戆,没有说上几句淡话,一下子就议论到盛宣怀和四国银行团所订立的合同不合法定手续。赵尔丰道:“这合同的草底是张文襄公在两湖总督任上定的,盛杏荪不过率由旧章而已,怎能一口咬定它不合法呢?”“大帅,你把张文襄公创定的草稿,就认为是天经地义了吗?你要知道,张文襄公在生时,资政院、咨议局都还没有,川汉、粤汉两条铁路也还未正名商办。现在一部商律既然经先皇帝颁布,两路商办又经先皇帝朱笔批准,资政院、咨议局这些民意机关又经奉旨设立;借款合同首先不通过责任内阁商议,其次不交资政院审查,有关各省之处也不提交各该省的咨议局核议,而就由度支、邮传二部单独入奏,此后,竟以部令施行。照我们看来,盛宣怀这种行径,岂特不合法,并且是目无君上,目无宪政。这样,还不反对,就是蒙蔽圣聪,就是自甘居于破坏大法。目前民智开通,这是欺骗不了人的!”

  赵尔丰被顶撞得正自满怀大怒,也忘记了叫跟班拿公服来穿上,也忘记了即刻请颜太史升珠免褂。并且彼此行礼之后,光请颜太史升炕送茶,也没有注意颜太史进五福堂时,连一柄折扇都照礼节递与了随在身后的跟班。他只顾和张表方、罗梓青争辩合同之合法不合法去了,全然没把这位自视甚高的年轻世侄颜太史放在眼下。

  颜楷固然有修养,也固然想遵循庭训从中当个调人,不知怎么,竟自忍耐不住,大着嗓子喊了声:“来!”

  跟班应声而入。颜楷遂示意叫跟班帮着,把朝珠取下,把纱袍褂脱去,也和赵尔丰此刻的装束一样,只戴着纬帽,登着缎靴,身上一件一裹圆的绸衫,把条宝石扣带系在腰上。还顺手把跟班手上拿着的那柄七股钗折扇取去,毫无礼貌地连连扇着,并且大声说道:“好热的天气!俗话说的,暑日无君子,老世叔原谅原谅!”

  赵尔丰越发不高兴,认为颜楷这个晚辈,好像存了心要在罗纶、张澜跟前,给他下不去似的。因而对他们说的话,不管道理如何,那便一概驳回,甚至说出这样的话:“你们再这样任性乖张,不知底止,哼!我看……”

  颜楷也毫不相让地扇着扇子道:“有什么了不起?流血罢了!血,本是人所流的,四川人难道还怕流血吗?”

  据说,赵尔丰当时脸都气青了,只好端茶送客。

  其后,对代表的态度虽是和蔼了些,但对代表的要求却不免有些故意为难。尤其要求他代奏,一篇文稿,总要股东代表和周善培、胡嗣芬、徐樾等来回跑上多次,使得文案老手高从龙重起若干次草稿,几乎把肚子挖空,才强强勉勉凑合成一篇能得赵大帅首肯的东西。

  赵尔丰难于协作,派到北京和武昌、长沙、广州等地去的代表,音信杳无。自然,电报打不回来,是想得到的;代表们没有得手,也在意料之中。一班发动这次风潮的人早已感到形势不妙,估计盛宣怀、端方断乎不会让步,他们不但得君之专,还有列强为之撑腰,守在朝廷之上的亲贵像庆亲王奕,尚奈何他们不得,区区一般僻在西陲的小绅士,怎能把他们扳得倒?许多在京京官早已趋炎附势拆了台,连宜昌重镇李稷勋也离心离德,只图私便起来。为今之计,倒莫若依从官场意旨,把历来所坚持的保路废约方针,修改成为索还路款一项。尹良、杨嘉绅在官绅联合会上,已曾正式表达过:“若是只朝保款这条路上做,赵季帅可以担保,协同绅士们向邮传部和铁路督办大臣方面力争。”并且说,“盛大臣对筹还川民路款一层,已有电报说是可以商量,这确是一个适可而止的机会。”

  一班在最初发起这个运动的人,本来想适可而止了,曾笃斋、彭兰村、叶秉诚、王又新等人也都在话前话后露出一些口风;罗梓青甚至要求邓慕鲁写一篇文章来转移一下风气,邓慕鲁说:“除非你和伯英、表方能在大众面前试做一场类似的演说,看大众能不能容纳?要是大众不再吵闹,不再骂你们,那么,这文章我一定写。”

  罗梓青不住揩着头面上的油汗叹道:“现在群情如此激烈,还有我们说话的地位吗?”

  情形真是那样,除非不开会,除非不向大众讲话,大家还可以摆谈下子这事该怎样办才对,该怎样办才可以转圜。但是当着大众,这些可作商量的话,是难于出口的。大众要听的,全是那些已经听惯的保路呀!废约呀!而今,更因李稷勋之倒向盛宣怀、端方那一面,大众愿听的,是怎么样像骂甘大璋、骂宋育仁般,来骂李稷勋;是怎么样行使股东和公司职权来撤换李稷勋;是怎么样想个方法来抵制盛宣怀、端方的破坏。要是话说软一点,包定被轰下台。朱叔痴也说:“今天的人民已经变成一座火山!在这种熊熊烈焰之前,谁来耍狡猾,谁就会遭殃。除非你能决天河之水,你休想把它扑灭!”

  第九章 这才叫作风潮(四)

  王文炳说到罢市罢课这事上:“……就是因为李稷勋的事情而来……”

  股东会议决,一面撤换李稷勋,一面去电盛宣怀、端方,声明在路事未得解决之前,现有川路存款七百余万两,绝对不允许再调宜昌使用,除非等股东会派去的新总理从李稷勋手上把工程接收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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