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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宏道忽然想到尹希贤说过:“目前鸦片烟只管在严禁,但大家都是老瘾,哪能一时戒得干净?尤其在四川,到处都有办法可想,只要掩得过耳目,也就可以了!”

  “原来两个瘾哥是想办法去了!”他笑了笑。

  回到舱房,从网篮里把洋蜡取出,划洋火点燃。烛光一下就照见摊在小几上的讲义稿子。是改写的一章,葛寰中看过说:“满用得。只是日本式的文句微嫌多了点。”但又接着说:“不要再改,必这样,也才显得你的资格老。那些二四先生们有意模仿,还没这样天然哩。并且将来也可使那班老爷学生们相信这些话绝非你的杜撰,确确实实是日本人说的,即令有些不对,他们也不敢哼一声的。”

  这更给了他勇气。便一屁股坐下,拔出笔,展开纸,翻出日文书。又专心致志,东一段西一段地抄写起来。

  抄得如此专心,以致葛寰中沉重的脚步走进舱房,才使他警觉过来。

  “回来得早啦!”

  “并不早。城里已快打二更锣了。”

  舱房真小,四个人挤在一处,简直不能回旋。

  “何喜把洗脸水舀到餐室去。宏道,我们到餐室去坐一会,让他们好收拾。”他由张录帮着,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脱下的衣帽丢满了两张铺,地上还摆了几篓子东西,大概是陆知县送的。

  “等我点一支洋蜡去。”

  “用不着,有灯。是洋油灯,很亮。”

  餐室里果已点了一盏样子很别致的保险灯。大约因为客人们已有回船来的,茶房才点上了。

  葛寰中稀里呼噜洗过脸,光穿一件纺绸汗衣,咂着雪茄烟笑道:“城里气候真不同。尤其是在老陆的签押房,不住出毛毛汗。因为老陆怕风,三面的窗子全关上了,我又不便叫人打开,受累之极!”

  原来陆知县在成都强勉戒脱烟瘾之后,身体越来越坏。宝丰票号大管事是山西太谷县人,便介绍给他一样大补药,是太谷特产,叫龟龄集。据说有吉林野参,有关东鹿茸,而最珍贵的,唯有山西省才有的叫万年碧血。这药,口口相传是古战场地下沉淀凝结成块的人血。这药,既补气血,又补元阳,为鸦片烟瘾戒后培养身体的圣药。票号朋友真不骗人,陆知县才照仿单服了两天,不但鸦片烟戒后最可怕的遗精病症一下子治好;同时精神焕发,食欲顿开,光在早晨起床后,便非复一碗燕窝可以顶事,而晚间就寝前,还得吃一碗家乡特制点心煮饵块和一汤碗嫩鸡汤。不想接署万县县缺以来,情形就变了。首先容易感染伤风,其次是咳嗽,咳到咽喉发紧,咳到喘气。

  一个高明医生说,父母大老爷身体过于虚弱,加以公务繁剧,气血两亏,仍宜重用补药。另一个高明医生却以为既有外感,理宜暂停补药,龟龄集尤不可常服,常服则阳亢,阳气外浮,真阴内亏,恐怕还会引起其他病症。两位医生的话都有道理,听谁的是呢?经太太、姨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大舅老爷、二舅老爷,还有什么姑老爷、姑少爷、表老爷、表少爷一伙最有关系的好人,商量又商量,还是听信头一位高明医生的话为是。因为陆知县身体虚弱,公务繁剧,尽人而知,并非设想。因此,龟龄集加倍服用,参芪术水药,天王补心丸丸药,也不断给陆知县灌下去。灌得陆知县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天气越热,越是畏风怯冷。

  甚至像葛寰中这样亲密同寅,现又正在风头上的老朋友,路过县城,纡尊降贵来拜会主人,无论为公为私,当主人的难道不该欢天喜地来迎入内室?难道不该欢天喜地叫官厨房赶办一台夜宵,叫小厨房精备几色小菜,把家乡的重升酒拿出,缓斟低酌,借以谈心到三更时分,亲送上船,握手依依而别?就由于病体难支,精神疲惫,主人只好再三道歉,客人也因禁不住毛毛汗出得不止,只好再三安慰而后坐上陆知县大轿,由陆知县的门稿大爷、签稿二爷,率领一伙壮班差役,排成对子,火把灯笼送到码头。本来还要替主人直送上船,并派两只红船到蜀通旁边来巡更守夜的,是葛寰中再三不答应,几乎生了气说:“你们一定要这样干,那是替你们贵上大老爷得罪了我。回去问问你们贵上大老爷,就知道我历来讨厌这些臭排场的。”这才免了。

  葛寰中连连摇头说道:“看这位寅翁的病况,只怕等不及我回省禀到,这万县就要迎接新官了。”接着又叹了一声:“我们这位寅翁的官运,也实在欠亨!说起他来,不仅和王采臣是同乡,并且是乡试同年。他大挑到四川的时候,王采臣也以知县外放。到而今差不多近二十年,他差缺虽未断过,到底还是一个知县。而王采臣哩,居然闹到护理四川总督。新学家不信命运,然而遇着这样的事,除了命运,又有什么好说呢?”

  从窗户间已听不见河下那些嘶哑而不圆熟的女歌声。大约二更锣真个响过,花船都已开到县城那岸。卖酒卖茶的船一定还在,因为回到仓船上的旅客还不多,偶尔尚传来了几声五魁八马。

  葛寰中把烟灰弹了弹,又站起来走了两步,接着说道:“听老陆讲起来,王采臣的运气也不算佳!才摸着总督的关防,还没摸热,就碰着了铁路国有政策……嗨!宏道,正要告诉你,成都的绅士们已经闹起来了!……老陆得到省信说,带头闹起的是咨议局议绅们,其次是川汉铁路公司董事局的绅董,和一班铁路公司驻省股东代表等,借口说收回川汉铁路,是违反了先皇帝的谕旨。又说,照法律讲,这种大事不经资政院会议,不经咨议局同意,是不生效的……宏道,你是专门学法政的,依你看呢?”

  “现在还不能判断,因为收回商办铁路,把铁路作为国有政策的上谕,我没看见,只凭尹委员说了个大概,也不清楚……”

  “啊!说到尹希贤这人倒还能干。老半天没见他,哪里去了?找他来问问宜昌铁路局情形。有些话,李瑶琴不肯说,他当僚属的人,不用避忌,准可以说的……何喜!去找尹委员!”

  “不用找!找也找不着。我看见他同天顺祥那位仁兄坐小船走了。”周宏道迟疑了一下,才又笑着说道:“要回来的。或许还有一会儿……请你说下去,成都那面,闹得厉害不?”

  “就是闹得厉害啰!老陆说,已经开过几场会,每场都是几百人。甚至成群结队步行到南院上,要求王采臣不要奉旨查账。又要求王采臣出面奏参盛宣怀、端方……”

  “端方?这人好像还有名望,也是个新派,怎么牵连到铁路国有上去了?”

  “我也是才晓得的,端午桥放了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了。我在京时,听见他拿出几十万元在钻门路,我以为他想开复总督缺哩。恰巧赵次珊调任东三省总督,让出了四川总督的缺,要逐鹿,正是时候。却未料到他才钻得了这么一个差使!当然,盛杏荪要借重他,也有之,这人委实是个新派。从前五大臣奉旨出洋考察宪政,被革命党吴樾在北京车站一颗炸弹,人没炸着,五大臣的名声却炸出来了。端午桥便是其中之一。他以新派起家,做到直隶总督,却也以新派出拐,把总督弄丢了不算,还几乎弄到斫头。”

  “哦!是了,想起来了,就是前年的事。日本报纸上大登而特登过的。某家新闻还特别作了篇时评,指名批评隆裕太后顽固专制,没有丝毫新脑筋。批评说,在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出殡的仪仗跟前派人照个相,本是文明国家的寻常事,就以专制帝国的俄罗斯来说,像举行这种大典时,岂独听凭臣民照相,甚至还准许翻印在新闻纸上,或者翻印成为画幅,让大家买去作为纪念品。为何正在效法东西洋文明君宪的大清国政府却还这等顽固,而把这种文明举措,认为是对君上的大不敬,仍然牢抱着中国数千年腐败透顶、不值文明人之一笑的制度,来加人以不赦之罪?直隶总督端方幸为满洲亲贵,方得仅仅被处以撤职永不叙用。像这样专制守旧的措施,怎不叫文明国人为之齿冷?批评得很毒辣,却也深深博得了几千中国留学生的称赞,认为像这样事情,真个太不文明。不仅专制守旧,简直是野蛮人也干不出的。端方虽丢了官,反而得了好名声……”

  葛寰中眨着眼睛,从保险灯光中,看得出他对端方的故事,好像别有见解似的。周宏道只好把未说完的话忍在喉咙里,张着一张大口待他说。

  “日本人的话,对固然对,”葛寰中果然接着话头说了起来,“但也不尽对。因为我们中国毕竟还是君主专制政体,人君至尊无上,你无故冒犯了宸严,当然就蒙了大不敬的重罪。日本人只晓得菲薄别国的不对,他们却忘记了日本宪法就明明载着:日本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且不理落这些,即以端午桥派人照相一事来说,我们不妨承认在奉安大典中间,派人照几张相,是文明举动。但端午桥身为直隶总督,又到过欧洲考察过,难道不知道在人君面前照相,是中国历来所无?中国人君的御容,管他在生或死后,你不得到俞允,怎么可以随便拍照?无论如何说法,端午桥在派人照相之前,应该顾到中国的体统,必先具折奏明方对。即使具奏不及,也应该请内大臣面奏明白,这样,才叫作识大体。端午桥之所以弄到不识大体,大约就在过于趋新!……而今,起复了,偏偏开张不利,尚没出京便遭到我们四川人——不,只能说是成都绅士的反对,这还不是命运攸关吗?”

  “依你看,成都绅士为什么要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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