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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宏道拿手把额脑一拍道:“哦!原来关系这么大啊!我在上海虽然听见几位同乡人在说:‘这下好啰,川汉铁路划归国家来修,大约要不了三五年,我们就可以从汉口乘火车一直回到成都了!’却不想还没开幕就发生了这么多困难!得亏你现在告诉我,也使我增长一回知识。但这些事为什么在汉口时,反而不晓得呢?”

  他撑起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视而无睹地回想在汉口遇见些什么人,谈过些什么话,到底说到铁路事情没有。恍恍惚惚记得从没听见有人说到。或者有人不经意地说了两句,而他那时正以全副精神在思考他课程上的事情,及至着手抄书编纂讲义,那更是充耳无闻了。

  “现在你们铁路局是怎么一个情形?人心不是已经惶惶了吗?”

  “还不!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局外人和工程上的人全不知道。就局内,也只少数,很少数几个人才晓得。李总理再三吩咐过我们,不准泄漏一言半语。我们也知道干系太大,怎么敢随便向人说呢?”

  “你现在不是对我说了,还说得那么详细?就不怕你们李总理知道吗?”

  “是,是……然而……”尹委员登时感到一种局促。他没有想到看样子并不像葛太尊那么锋利的周先生,居然会挑起眼来。他之所以要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向一个生人讲出来的意思,仅只想表白一下,他虽是一个区区小委员,因为参与了机要,他的地位便比一般知县班子以上的同寅都高,总理之外,大约就要数他了。他上蜀通仓船以来,举眼一看,凡坐头等舱位的,哪怕就是那几个做生意的人,一问起来,都是大商豪贾,和官场来往的无非是观察太尊之流;连那个天顺祥二管事,本身便捐有一个二府同知职衔。只有一个学界朋友周宏道,既无功名,可以和各界拉平,而又和易近人,看来世故尚浅,很可以向他倾吐一番,以显示自己重要。他此刻当然不能用真情实话来挽救自己了,只好结结讷讷旋想旋说:

  “然而……是这样,首先你周先生不是外人……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是外人!……是局外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全无干系。难道你周先生还能跑回宜昌,把这番紧要言语散布出去吗?不能的!……再而……再而呢,我推测得到,这件事在宜昌以外地方,哪个不知道?一定知道。你想嘛,我们局里的文电,大多由成都总公司转来,全成都应当早知道了。你不信,后天到了重庆,你周先生只要长起耳朵一打听……”

  第一章 在蜀通轮船上(三)

  蜀通和它所带的仓船在万县城对岸陈家坝水流较为缓慢的地方下锚泊稳之时,太阳已经西下。虽在晴天,而又当阴历五月,天气却那么凉爽。有人说,今年有闰六月,现在的五月等于常年的四月,还不是热的时候。轮船吃水较深,陈家坝没有码头——从宜昌起直到重庆,只有木船码头,没有轮船码头。停船地方距岸尚有十几丈远,傍晚时江风习习,当然更不觉热。

  葛寰中穿好了一件玉色接绸衫,外罩一件一裹圆的深蓝实地纱袍子,系上玉扣丝板带。袍子的款式裁缝得很好,腰肢上扎了两道宽褶,一下子就显得细腰之下摆衩撒开,很像一把刚收起的统伞,所以这种袍子又叫作一口钟。上身还罩了件小巧精致的元青铁线纱马褂,脚上一双在北京买的,薄粉底双梁青缎官靴,手上拿着一柄檀香骨子折扇,一面写的字,一面画的画,不消说皆出自戴纱帽的名家手笔。

  周宏道看他打扮齐楚,像是要走了的样子,才说:“怎么,不戴上缨帽吗?”

  “不!”他指着头上那顶,也是在北京买的纱瓜皮帽道,“本来不是正经拜会,只戴小帽,这叫作便装。若像在宜昌那样打扮,头上缨帽翎顶,腰上是忠孝带、槟榔荷包、眼镜盒、表褡裢、扇插子等全套行头,那叫行装。穿行装便须按品级坐四人轿。现在去拜会老陆,一则是老同寅,用不着以官礼相见;再则我已经过了班,他还是知县,到底我比他大,若以官场体统而论,该他来禀见我,我怎能穿起品级行装去拜会他呢?还有,我之要拜会老陆,是临时想起,事前没有打电报通知他,此刻也来不及先派人拿名帖去。那么,从这里坐划子到那边码头,可想而知,码头上只有应差的小轿可坐。若我穿了品级行装去,请想,戴着单眼花翎、粉红顶子的大员坐着一乘对班小轿,抬到万县衙门。这,不但失了我的官体,也叫老陆难过,还疑心我有意和他下不去哩。我并非闹官派,这中间确有分寸,稍不留心,便会弄出笑话来的。”

  周宏道笑道:“啧!啧!啧!中国的官,要能把这种心思用在事业上,岂不比专讲排场的好!”

  “谁用心思来!不过多少年的习惯,已经成为自然了。告诉你,自从庚子年后,许多制度业经日趋简易,就拿现在的衣服说,从内面的汗衣直到外面的马褂,都已带上了高领。二十年前嘛,衣服是不作兴带高领的,像我们做官的人,即使便衣,也必在袍子上另外披一件领架,带一条品蓝缎子做的硬圆领子。不然,就不成为体统……”

  张录在舱房门口说:“划子已经雇好了。”

  “好!就走!趁着黄昏,还不须打火把。”

  周宏道随着走到外面一看,果如天顺祥二管事在吃饭时所说:仓船四周全系满了小船。略为数了一下,总有二十只左右,往来于万县城的大小划子还在外。

  小船上已经灯火辉煌,并且热闹得像赶场一样。仓船和蜀通轮船上的人,除了坐划子过万县城去的外,好像都倾倒在小船上。有去吃酒的,吃茶的,吃面点的。也有去买茶食和零碎东西的。依然有载着年轻姑娘,一个短衣男子弹着三弦,另一个短衣男子在向吃酒、吃茶客人嘶哑喊道:“听唱不?一百钱两折!”同时拿一把大折扇递过去的所谓花船。周宏道在去日本那年,木船经过万县、夔府,也曾买过唱。他知道扇子上写的是曲子名字。并且记得他自己点了折《哭五更》,说是要唱全呢,须作为两折。唱的那个姑娘还年轻,问年纪,说是十五岁,其实不止,大约有二十多岁;铅粉搽了一脸,两颊上的胭脂红得像血,巴在铅粉上,又像两块膏药;毕竟由于年轻,看起来觉得娟秀,如其不是包的青纱帕,穿的蓝布衫,而梳上高髻,穿上和服,实在比他那个东京贷家女儿春田花子还动人一些。那时,曾问过名字,可惜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张幺妹还是何幺妹。那时,也曾捏手捏脚问过她:肯不肯过档?回说:“人家只卖口不卖身的。”其实是在开玩笑,她哪会看不出来呢?一个道貌岸然的苏星煌,已够令人生畏,何况旁边还坐了个凶神恶煞的尤铁民。

  “太阳出来一点儿红,学生奴的哥,哎唉哟!……”一只花船上唱起来了。

  他大吃一惊,嘶哑的声音,不圆熟的调门,岂不就是几年前唱《哭五更》的那个自称才十五岁的姑娘?他正想奔到下仓觌面去看个清楚,别一只花船上恰也唱了起来:

  “一呀杯子酒,想起奴情人!……”

  完全一样!嘶哑的声音,不圆熟的调门,几乎没有差别!想来人只管不同,一批过了,一批顶上,既然声音调门老一样,那么,你问年纪,还不永远是才十五岁?你看打扮,还不永远是铅粉壳上再巴两块红膏药?虽然你也找得着张幺妹、何幺妹,万县码头只这么大,每天晚上到花船上来卖唱的,总不过几十人,姓张姓何的当然不少,幺妹更几乎是个通名,但是当年的那个幺妹,安知不早已改了行?不早已嫁了人?说不定已经儿女绕膝了。即令你无意间找着真是她这个人,仅只多年前开了一句玩笑,你记得她,她每夜要同多少过路客伙开玩笑,难道你给过她什么特别好处,她能死记住你这个平平常常的过客?何况你这时穿了身和服,连帽瓣子都没有,活像一个东洋人,你敢去胡闹?

  是呀!他,周宏道,不只服装异众,而且在蜀通的仓船上,谁不晓得他是学界中人,四川省绅班法政学堂教习?教习者,人师也!人师是应该行端表正的,不比在日本是个学生。虽然现在已是维新时代,过上海时,听人说过,学界中人也有叫条子、吃花酒的。但那是上海。上海风气开通得早,据说四川还是十几年前那种闭塞样子。老顽固还很多,女学生走在街上看见有趣事情,不当心开口笑一笑,立刻就谣言蜂起。在这种不开通、不文明的地方,身当人师的人,哪敢不慎独?

  啊!真果是独!全个仓船,至少也可以说是仓船的上层,简直只有他一个人!几个巨商豪贾和几个有顶戴的人,都雇着三片桨的划子过万县城去了。天顺祥二管事也放下身份,穿了身花洋布汗衣裤,打扮得像平常人样,怂恿尹希贤也脱去长衫,学他的样子把一条发辫盘在额脑上;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就溜上小船。看样子,两个家伙绝不是去干什么好事的。因为那只小船不卖茶,不卖酒,不卖别样东西,也没有胡琴三弦音声,篷底下有仓门,门上悬有布帘,而且两个人钻进篷底不久,那船便悄悄密密向陈家坝岸边荡去。夜色很黑,不知是放乎中流呢,还是藏舟芦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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