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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定宪法之注意


  (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日)

  天佑中国,枭强自陨,议坛诸公,得以卷土重来,制定宪法,此实国民之幸运,亦吾国之转机也。凡夫与兹邦有休戚之关系者,义当布其一得之诚,以贡议坛之参考,俾兹群伦托命之宪典,获备调剂平衡之能,并收审慎周详之效。彼东西立宪国家,遇兹制宪大典,其民间政团学圃,硕士名家,罔不竭思殚虑,以相商榷,而以其主张布之报章,宣之册牍。吾人苟一翻法国革命时代、美国独立时代之载籍,当能回忆其盛况。吾国今举制宪之重典,而杂志小册之刊布,专以商榷宪法者,求之著林书肆,殊有岑寂落寞之感,斯足以深自愧恧者矣。窗友秦、田二君[1],有慨于此,乃有本志之组创,征稿于愚,愚于宪法之学,未窥涯津,勉就斯文,何足一哂。然而愚者千虑,不无一得。斯非徒应友谊之雅,抑亦扬国民一分之声也。

  著者附志

  愚于构论之始,偶忆及北美合众国最初发布之成文宪法,名《联邦条规》(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2]者,诸多缺点,北美合众国实不能赖此以完成。政识深沉如鲍德荫[3](Bowdoin)、哈弥敦[4](Hamilton)者,乃各运其缜密之思,以发见其困难之根底。然欲取其困难一举而摧清之,尤非革命不为功,似此新造之邦,何堪屡构革命流血之惨祸。鲍、哈二氏乃前后各出其深沉之政略,蕲于巧避革命之祸,而暗收改造之功。苦心筹运之结果,费拉德费雅(Philadelphia)会议[5]卒以成立。是会也,凡于革命血潮中涌出之名流杰士,网罗殆尽,雍雍济济,会于一堂,而北美合众国长治久安之宪法,遂以改造于若辈之手,至今论政者传为佳话。愚之举此,以证新邦缔造之初,所制宪典,缺憾恒多未免,必经行之若干岁月,中间遭遇若干险阻,明达之士,烛识几先,而谋以妥慎之方,总救其敝,方能奏长治久安之效也。愚非敢谓吾国今日与美国费府会议时情事相同,惟于经验一点,此等史迹,实足诏吾人以觉醒。彼自《联邦条规》施行以迄费府会议,中历十年。吾自《南京约法》以迄今兹,才弥五稔。以时日计之,适当其半,而以其间遭遇之险阻言之,其与吾人以严厉之教训者,千百倍之。即彼《天坛宪法》,自遭前岁秋间之凄风苦雨以后,与天坛废宇共度荒凉之岁月者,亦复二载。其间容吾贤士大夫以思补之机会,亦正优裕,议坛诸子,或不无鲍德荫、哈弥敦其人乎?痛定思痛,求于宪法,收美国费府会议之功,今其时矣。愚辄忘其无似,条举二义,乞议坛诸公注意焉!

  一、制宪者当知宏厚宪法之势力,苟得其道,不必虞法外势力之横来摧毁,而蓄意防制也。制宪之事,有不可失之律二焉:一即调和,一即抵抗是也。夫调和与抵抗,其用相反,其质则同。宪法实质之备此二用者,惟在平衡。但宪法之实质,必如何而能致平衡之境,则征之各国通例,制宪之际,必将各方之意思情感,一一调剂之,融和之,俾各得相当之分以去。而各种势力,亦均知遵奉政理,而能自纳于轨物之中,则法外之势力,悉包涵于宪法,而无所于不平。宪法之力,乃克广被无既,以垂于永久。惟在吾国今日特殊势力,别峙于宪法以外,而又不自觉醒,不能自觅途辙以求涵蕴于宪法。在若而国,此等势力亦非可以漠视。吾人制宪宜预与以相当之分,以为其回翔之地,此义议坛诸公若深韪之,而本之以制定宪法,则愚敢断言议坛诸公之尽职,已为无憾。盖越此以为防制之用者,不惟多事,抑且无功。以宪法为物之势力,不在宪法之自身,而在人民之心理。国中有一部分势力,不得其相当之分于宪法,势必别寻歧径以求达,而越轨之行为,必且层见而迭出。事果至兹,法之自身,果有何力以为制裁?甚且有并宪法全部之精神而根本推翻之者,又有何术以为保持乎?顾或谓就令于宪法,己有容量,以为相当之分,而其势力之顽强,终有不能与宪法并存,而弗明其尽分之道者,则又何如?应之曰:此亦非足虑者,法外之势力,而与宪法为敌,国民执宪法而无如之何,势必亦以法外之势力制之,制造此种势力之代价,虽至流血断头而有所不辞也。法兰西帝政之旋起旋仆,卒绝其根株于共和宪政之下者,法兰西革命军之势力也。洪宪帝制之消灭于初萌者,西南护国军之势力也。法外之势力能摧残宪法,法外之势力即能保障宪法。愚非不以革命为不幸,亦非敢保吾国将来必无恃法外之势力摧残宪法者。愚之本意,乃谓制宪之时,不必涉虑及此,而为防制;防制而只设于宪法,为之亦且无效。惟依政治原理以求良宪之成,异日苟有冒不韪,而违判宪法者,吾民亦何敢避锋镝戈矛之惨,而各[吝]卫障宪法之血代价,以失先烈艰难缔造之勇哉!王君宠惠[6]之言曰:“宪法者非因一人而定,乃因一国而定也;非因一时而定,乃因永久而定也。”可以深长思矣!

  一、制宪者须知今日制宪虽采成文主义,而不可尽背不文主义之精神也。居今日而言制宪,莫不采成文主义,此无待论。愚谓不文主义之特长,乃在性柔而量宏。此种特长,虽在今日成文主义时代,亦为制宪者不可蔑弃之精神。英吉利者,以不成文主义著称,而为立宪国之鼻祖也。法儒布托米[7]氏评其宪法曰:“英伦宪法之特质,正在其适当之散漫无纪,合宜之参差不齐,使英人不避宪法编纂之劳,而以成文法典齐一之,则恐法典朝成而苏、爱夕离矣!”是可知我柔性宏量之德,惟不文主义之宪法,得之最丰。反而观之,制宪而采成文主义者,每易趋于繁文详项,反以塞其量而使之狭,为其所短。况当制宪之秋,多在政态万变之顷,经营草创,惴惴焉恐有挂漏之讥,民众之权利自由或异日即以是而召损失,制宪者每求详举其条以蕲网罗无遗,方足告无罪于今后之生息于该宪法之下者。其弊也在畸于繁。抑知国制万几,乌可藉数项条文而能赅括无余者。条文愈繁,法量愈狭,将欲繁其条项以求详,必为琐屑事项所拘蔽,反不能虚其量以多所容受。愚以为与其于条项求备,毋宁于涵量求宏,较可以历久,而免纷更之累也。日本宪法以国体相违,非吾所可采鉴。惟其修正权仅操于其天皇,其程序如尔郑重,为世界宪法中性之最刚者,而彼独能旁稽各国之成绩而得其经验。经验惟何?即纂订宪法以简要为主,规定大体而不以繁缛求功,为留恢阔之余地,俾得涵盖万端,笼罩一切,以其详细事项让之他法(如日本宪法,关于众议院之组织,则仅于第三十五条有“众议院依选举法之所定,以被公选为议员者组织之”之条文,其详则定之于选举法。关于贵族院之组织,则仅于第三十四条有“贵族院依贵族院令之所定,以皇族华族及敕任议员组织之”之条文,其详则定之于贵族令),此其特色也。盖刚性宪法于修正宪法之会,动辄引起纷扰,苟不预宏厥量,以待事变之来,则更易之频,将至动摇国本,患岂可胜言者。今国人既群以刚性宪法为宜矣,于其涵量,焉得不为审慎之注意。而“天坛草案”之产生,风檐寸晷[8],又有无数催生者,狞目狰容,伺于其侧,相为推挽,事既简率,人复愤慨,缺漏之多,庸岂能免。即如“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一条,孔子之道,其在今日,是否当为国民教育之修身大本,为别一问题,兹且莫论。推原立法者之初心,无非欲求其备,以入斯条。然试思之,民国以五族组成,族性不同,宗仰各异。蒙藏之族,自以其喇嘛教[9]为修身大本矣;回教之族,自以穆罕默德之教为修身大本矣;他如五族之中,间亦有信奉耶教者,则亦必以耶稣之道为修身大本矣;信奉佛教者,抑且甚多,则亦必以释迦之道为修身大本矣。此仅自宗教言之也,若自思想自由原理言之,世界哲人是为吾人修养之明星者,奚独限于孔子?即令缩小范围,仅就吾儒而论,孔、孟之徒,且与杨、墨之说[10]不相并容,孟子至诋之为禽兽。而今康门高弟[11],如梁任公先生者,犹且敝敝焉取子墨子学说[12],而发阐其微旨矣!凡兹种种,绳以宪法此条,为达反宪法乎?抑否也?如以为违,则是屏蒙、藏、回与夫满、汉之宗奉佛、耶者,国民中之以孔子而外之哲人为泰斗者,于民国之外,而罚之将不可胜罚也。如不以为违而听之,则一端之挫,伤及全身,宪法之尊严扫地尽矣。法量之以繁文而益狭者,此类是也。至其与第六条第七项相背,堂堂宪法,而有矛盾之条文,虽有谈天雕龙[13]之辩,亦奚能为之辞者。愚愿宪法审议会中,谛审斯旨,是不独宪法体制所关,实亿万斯年国家安危之所托也。

  署名:李大钊

  《宪法公言》第2期

  1916年10月20日

  【注释】

  [1]秦、田二君 秦即秦广礼(1891—1919),字立庵。黑龙江巴彦县人。幼读私塾,后到齐齐哈尔、天津和北京求学。李大钊在北洋法政专门学堂的同学,曾积极参预国会请愿运动。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秦广礼回到齐齐哈尔,谋划黑龙江省独立。中华民国成立后,曾任北京国民政府众议院议员,法制委员等职。1916年国会恢复后,创办《宪法公言》。1919年因病逝于巴彦县家中,年仅28岁。

  田即田解(1889—),字克苏,奉天海城人。李大钊在北洋法政专门学堂的同学,《宪法公言》的创办者之一。曾在《宪法公言》刊文多篇,介绍西方宪法知识,探究中国当时的制宪问题。

  [2]《联邦条规》(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 今译《联邦条例》,原英属北美十三州组成独立国家的条例。于1777年11月15日大陆会议通过,1781年3月1日正式生效。内容共计13条,主要为:组成邦联政府,代替大陆会议实施行政权;国家不设总统,最高权力属国会,其成员由各州委派2至7名代表组成,任期不超过3年,并不能同时担任政府机关公职;公民都享有平等权利。政府就重大问题作出决策,必须经9个州以上代表同意,才通过生效。此条规后为1787年制宪会议所颁布的新宪法代替。

  [3]鲍德荫 疑为Abraham Baldwin,今译鲍德文,1754年生于康涅狄格,1807年卒,是美国独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1772年毕业于耶鲁大学,曾在耶鲁任教四年,1779年6月辞去教职,投入革命军,担任随军牧师。1781年耶鲁大学聘请他担任神学教授,辞不受。他从军队退职以后,改从事律师工作。后移居佐治亚州,并迅速成为佐治亚政坛的关键人物之一。他作为佐治亚的三名代表之一参加了联邦会议。

  此后,他被选为第一届代表院的代表,1799年被选为参议院议员,并担任该职直至逝世,期间曾一度曾担任该院主席。晚年支持杰佛逊政府的行政举措,主张稳健政策。他逝世以后,当年秋天举行的参议院会议曾通过专门决议,向他表示敬意。1803年,他入籍的佐治亚州为纪念他而设立鲍德文县。

  [4]哈弥顿 Alexander Hamilton(约1755—1804),通译汉密尔顿,美国联邦党领袖之一。出身于西印度群岛的苏格兰人家庭。后至纽约之皇家学院(今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独立战争爆发后,为大陆会议代表,并任华盛顿的秘书和参谋。1787年作为制宪会议代表,在制定联邦宪法中起重要作用。后历任财政部长、军队检察长、议员。1804年7月与副总统艾伦·伯尔(Aaron Burr,1756—1836)决斗,重伤致死。

  [5]费拉德费雅(Philadelphia)会议 指美国制定新宪法的会议。1787年5月在费城召开。出席会议的各州代表共55人,经过激烈争论,9月17日通过由汉密尔顿和麦迪孙等人起草的联邦宪法。1788年6月生效。宪法规定:邦联政府改为联邦政府,集权于中央;国家实行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立。该宪法经过若干修正沿用至今。

  [6]王君宠惠 广东东莞人,字亮畴(1881—1958)。早年毕业于北洋大学法科。1901年(光绪二十七年)留学日本,与秦力山等刊行《国民报》,任英文部撰述。次年赴美国,入耶鲁大学,得法学博士学位。1911年广东光复后,在广州加入同盟会。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任外交总长,临时政府北迁后改任司法总长,7月辞职。后参加国民党政府。

  [7]法儒布托米 参见《政治对抗力之养成》注11。

  [8]风檐寸晷 风檐(yán),谓不蔽风雨之场屋;寸晷,言很短的时间。语出唐钱起《钱考功集·送张少府诗》:“寸晷如三岁,离心在万里。”宋文天祥《文山集·正气歌》:“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9]喇嘛教 佛教的一支。主要传布于我国藏族、蒙族等地区。主要教派有格鲁派(黄教)、宁玛派(红教)、噶举派(白教)、萨迦派(花教)等。

  [10]杨、墨之说 杨即杨朱,墨即墨翟。杨朱主张为我,墨翟主张兼爱,是战国时期与儒家对立的两个重要学派。孟子曾“距辟”杨、墨,认为杨、墨的学说“无父无君”,斥之为“禽兽”。语见《孟子·滕文公下》。

  [11]康门高弟 指康有为的弟子们。康有为于1891年在广州设立“万木草堂”,招徒讲学。其著名弟子有陈千秋、梁启超、麦孟华等人,后均为维新变法的骨干。

  [12]梁任公……取子墨子学说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近代学者。1904年,他写成《子墨子学说》一书,倡导复兴墨子学说,认为墨学是“救时最适之良药”。此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有广泛影响。后来(1921—1922年),梁又写成《墨子学案》和《墨经校释》二书。

  [13]谈天雕龙 谈天指驺衍,雕龙指驺奭。《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邹衍之术迂大而宏辩;(邹)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髠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髠。’”裴骃集解引刘向《别录》:“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驺奭修(驺)衍之文,饰若雕镂龙文,故曰‘雕龙’。”后用以指能言善辩及刻意雕琢文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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