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官僚主义|李大钊

论官僚主义

　　论官僚主义[1]（一九一三年九月一日）

　　昔王崐绳[2]目睹明代之覆辙，心进往古，缅怀修猷，累日稽夜营之力，著《平书》[3]成帙。其《建官》上篇有云：“近代建官之弊七，而取士之弊不与焉。任之不专，十羊九牧[4]，可以诿过，不可以见功，使政事日坏而不知，弊一。用之不久，官如传舍[5]，贤者不能尽其才，不肖者苟且以免罪，举天下无一任事之人，弊二。人才长短，各有所宜，乃司兵者转而司农，司刑者转而司礼，但以官之大小为升降，不论其才与识之称否，似天下皆通才，遂致天下皆废才，弊三。硕德奇才，应不次用之，庸众即终身末职不为过，乃铨选以掣签听之命，迁次以资格听之法，人才何由得乎？弊四。法密如牛毛，建官使守法，法孰习之？习之者吏耳。官不得不听于吏，是谓不任官而任吏；不任官而任吏，吏之奸弊，遂日深而不可除，弊五。凡养民造士，钱谷刑名，无钜无细，皆本于县。今之州县，可比古诸侯之国，诸侯之卿大夫士，为之分理者何其众；今之佐贰[6]，为县令分理者何其寡。诸侯之上，为之总者，不过方伯[7]；今县之上，有府与府佐贰，府之上有监司[8]，监司之上有布按[9]，布按之上有督抚[10]，且兵有监司，粮有监司，河有监司，学有监司，粮又有督，河又有督。以数十长官，林立督之于上，而佐贰其下者，不过二三人，吏治何由善乎？弊六。官之应设者不设，而不应设之冗官，徒糜廪禄者，不可胜数，弊七。”又曰：“官不在多，在专与久；不在全才，在用其长；不在任法，在任人。”而李恕谷[11]亦尝以“仕与学合”为治国大端之一。呜呼！近世建官之弊，二子诚痛乎其言之矣。顾二子之言，虽云惩鉴前明，而于亡清吏治腐敝之真源，实已毕形得之。民国鼎新，政俗始有涤革之机运，励精缔造，百制方兴，来者将惩前毖后以振颓末之风，而扫惰萧之习，乃吾人所汲汲冀希者。惟亡清享祚三百纪，久为储污纳垢之容器，其浸酝于人心，蜕遗于世俗者，殊未可以一旦之鼓励拂刷，遽图其恶根秽蒂之祓除净尽，则昔人议古制、砭时政之论，正未可以陈言弃之箧底，而不加一顾之值。矧二子才用其长、仕与学合之说，于最近政局之失，已为洞见症结，且其精理所在，尤为近世各国竞行之官僚主义之嚆矢乎？故吾今著论，首揭二子之言，以为斯篇之引也。前吾友天问[12]论平民与官僚，痛抉其隐微而揭其利弊，固先得我心之同然。盖当时内阁中（即二次内阁）之人物，前清官僚多厕其间，天问虑民国初萌之新象，或至为所濡染末流之毒，爬梳匪易，而后进躁嚣，易于同化，其敝也，亦不让于腐旧官僚。故其所谓官僚，乃前清时代之官僚，平民亦前清时代之平民，吾今所论，与兹正同，而天问所虑者，吾则谓非取官僚主义，无以绝流杜渐也。

　　今日一言官僚，即为邦人所厌闻。盖官僚字义，殆为前清民贼所辱没，致一般之心理，恶被其名之人，乃并其字书而痛绝之矣。但官僚主义者，乃近代各国建官之一种政策，即国家建官宜据学识为陟降之主义也。清之季世，政败俗靡，朝野上下，日营营于脑际者“升官发财”四字而已。如愿以偿，踌躇满志者几何人；循途递进，兴高采烈者几何人；虽经一度革命风云，随之撼退者，固不为鲜，而其心犹未死也。执前清旧日官僚，与夫新邦勋贵，孰非凝眸瞰视于政途以图逞其猎官之技者？间有一二臭味相同者，跻于要位，或出于夤缘[13]，或由于提拔，相率联翩而上，将民国革新之政局，复为奔走运动之舞台矣。旧日官僚恶劣性根，已蟠伏深固而不可拔，果有开其渐者，斯乃自然之势，于若辈原无足责。而今之自号国民志士云者，日以会党相号召，其间容有以救国为怀者，未可以一笔抹倒，其以是为猎取利禄之具者，尚实繁有徒也。即其思进之动机，果发于正义，而境之移人，尤为可虑。以邦人今日道德之日堕，节行之不修，根器不厚，恒为外物所诱牵，其感于外缘而蔽灵失本者，亦不少觏也。又况党私其党，于别鉴才识，益增障蔽，此端一开，相习成风，因之败俗害政者，其患岂可胜言哉！此吾所由以学识为奖进之本，而欲张官僚主义之帜，以清政界之源也。吾固预知夫骄矜傲泰之风势，又缘兹以启，然其消偾事误国之媒，则固彼善于此矣。今当民主政治勇进之冲，骤闻官僚主义，似与一般心理有所扞格。顾法兰西非民主政治乎？英吉利非议院政治乎？其建官之方，则皆取官僚主义者也。即美以平民政治号于世界，近亦悟官由民选之害，而亦急急于规定任官制度，则侈谈民政民政而斥官僚主义者，亦可醒然悟矣！

　　署名：李大钊

　　《言治》月刊第1年第4期

　　1913年9月1日

　　【注释】

　　[1]“官僚主义”　系近代从英文的bureaucracy翻译而来。在西方文化的语境中，bureaucracy一词一般含有强烈的贬义，一方面指政府机构不公正、不近人情、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等行为，另一方面则又与君主专制（autocracy）、民主（暴民专制，democracy）等形成对照，特指政府官员的专断横行。这种强烈的贬义（经过翻译）逐渐为中文世界普遍接受。但bureaucracy在西文中还有一种意义，即指对社会越来越重要的组织机构及对此种机构之构成、行为、关系等的研究。最早从事这方面研究工作的思想家设计出了“理想官僚体制”（Ideal Bureaucracy）的模型，主张建立一种永久性的、专业化的、分等级的官僚队伍，依据法律公平地、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地按照统一的规范和标准来处理每一件公共事务。实际上便是现代文官制度或公务员制度的理想化的构想。在本文中，李大钊正是按一种理想化的文官制度这一意义来使用“官僚主义”这个词的。但在另一些文章中，他也常按贬义使用官僚、官僚主义等词。

　　[2]王崐绳　王源（1648—1710），字崑绳，又字或庵，清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康熙举人。曾与修《明史稿·兵志》。后结识李塨，年56师事颜元，为颜李学派重要成员。为学重经世，反对理学说教。著作有《学易通言》、《居业堂文集》等。

　　[3]《平书》　王源晚年归属颜（元）李（塨）学派后写成之著作，共分十卷：一、《分民》，二、《分土》，三、《建官》，四、《取士》，五、《制田》，六、《武备》，七、《财用》，八、《河淮》，九、《刑罚》，十、《礼乐》。主要内容为《建官》、《取士》二卷，李塨称此二卷为“为万世开太平”之书。

　　[4]十羊九牧　比喻民少官多。《隋书·杨尚希传》：“窃见当今郡县，倍多于古。或地无百里，数县并置；或户不满千，二郡分领……所谓民少官多，十羊九牧。”此处喻多头领导，政令不一，使下级和民众无所适从。

　　[5]传舍　音zhuàn shè，古时供行人休息住宿的处所。《三国志·魏志·陈群传》：“昔刘备自成都至白水，多作传舍，兴费人役。”后指官不久任为如居传舍。

　　[6]佐贰　辅佐主司的官员。明清时，凡知府、知州、知县的辅佐官，如通判、州同、县丞等，统称佐贰。其品级略低于主管官。明宋濂《方愚庵墓碑文》：“佐贰始虽倨慢，先生委诚待之，率自愧服。”

　　[7]方伯　殷周时代一方诸侯之长。《史记·周本纪》：“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裴骃集解引郑司农曰：“长诸侯为方伯。”《礼记·王制》：“天子百里之内以共官，千里之内以为御，千里之外设方伯。”

　　[8]监司　负有监察之责的官吏。汉及汉以后的司隶校尉和督察州县的刺史、转运使、按察使、布政使等通称为监司。清李调元《九月初六日过燕郊》诗：“我本治河监司官，闻言顿觉心难安。”

　　[9]布按　布政使和按察使的并称。布政使始设于明代，为一省的行政长官，分左、右二员。后因军事需要，各地增设总督、巡抚，布政使的职权乃相应缩小。至清代，各省减为一员，职权只及一省的财赋和民政，俗称藩司、藩台。按察使始设于唐代，专主巡察。宋代仍之。元代则将巡察和刑狱两种职权合而为一，称提刑按察使司，为一省之司法长官，明清仍之，又名臬司，俗名臬台、廉访。

　　[10]督抚　总督和巡抚的并称。总督始设于明代，初为皇帝派至地方总督军务之非常设官员。清代因之，定制为地方最高长官，综管一省或二省、三省的军事和政治，例兼兵部尚书衔，别称制府、制军、制台。巡抚亦始设于明代，原为皇帝派至地方巡视、安抚之非专任官员，后渐演变为专任官员。清代则以巡抚为省级地方政府专任的长官，总揽一省的军事、吏治、刑狱、民政等，例兼兵部侍郎衔，也称抚军，又因明清两代都例兼都御史或副都御史衔，故也称抚院。

　　[11]李恕谷　即李塨（1659—1733），清直隶蠡县（今属河北）人，字刚主，恕谷为其号。康熙举人。幼承家学，21岁起师事颜元，治六艺之学。后多次别师游学，遍交贤豪之士，屡馆京师，名闻公卿。颜元学说至是扬名于时，世称颜李学派。一生承颜元之教，为学以实用为主，以理学为空谈，反对宋儒之学。晚年治学重考据。著作收辑于《颜李遗学》。

　　[12]天问　即白坚武（1886—1937），号惺亚，室号知白堂，河北交河人。1907年考入天津北洋法政专门学堂，与李大钊、郁嶷为好友。毕业后，曾任直隶都督府秘书等职。1916年5月，赴上海投奔国民党议员孙洪伊。1917年，随李纯任江西督署顾问。1922年为吴佩孚所聘，参预军机要务。1927年，直系军阀溃败后寓居天津。1933年曾企图投靠日军，1937年以“汉奸首领”罪被处决。

　　[13]夤缘　夤（yǐn）。本意连接，引申为攀援，攀附。唐韩愈《古意》诗：“我欲求之不惮远，青壁无路难夤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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