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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芷章《腔调考原》序


  平山王石渠君积多时研究之结果,写成《腔调考原》一书,将出版,以伦哲如先生之介绍,要求我替他做一篇序。序是我不大会做的,只能说,我既然侥幸得于此书出版之前即有阅读的机会,自然应当在读完之后,把自己的意见写出一些,以答谢王君的盛意。

  就我所知道的说,朋友中研究中国戏曲史很努力,而已有相当的成功的,要算齐如山、周志辅、马隅卿、赵斐云、孙子书诸先生。齐先生注意于技术上的记载,周先生注意于梨园掌故,马赵孙三先生注意于剧本之搜集,从而探讨其情节上或词句上的流变:这些都是中国戏曲史中很重要的部分,他们诸位分道扬镳,穷年累月的做去,比到已往或现在的所谓谈剧家的轻描淡写的工作,情形大不相同了。现在王石渠君所做的《腔调考原》,虽然只有小小一本,我却认为可以列于齐周诸先生著作之林而独树一帜。因为,研究腔调的流变,就性质说来,是戏曲史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戏曲中所重者唱与做,而唱尤重于做。所谓腔调,拆穿了说就是唱法,就是歌唱时用的谱子。要是研究戏曲史而把这一件事忽略了,那我敢胆大的说,这一部戏曲史是永远不能完成的。正如要替某甲画一个肖像,把他的衣冠姿态、手足发肤都画了,却留着面上是白白的一块,没有给画上耳目口鼻。

  但是,这一部分工作实在不容易做。假如已往的戏剧,都有详细的曲谱流传下来,那是只需费一点比较的功夫就好了。无如事实上,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有昆腔的曲谱是详细的,其余诸腔调,或者是全无曲谱,或者是虽然有一点,实际还等于没有。因此,要在这上面用功夫,决然不能得到成篇成段的有系统的材料,而只能就已往的记载之中,零零碎碎的找到一些影子。但已往的记载,即前文所说的轻描淡写的剧谈之类,又往往不十分可靠。因为这些记载的作者,并不全是有学问的,即使有一两人有学问,也只是为一般的赏鉴心理或好奇心理所驱使,甚而至于是为卑劣的捧角心理所驱使,随随便便的写一些;他们既没有把自己的记载当作一种正经著作,自然也就不肯用什么考据功夫:他们所说的话,也尽有是以意为之,完全不足依据的;也尽有是捕风捉影,彼此抄袭,陈陈相因,粗一看好像是诸家共主一说,已可认为定论,仔细一推求,却还立足不稳的。要在这种的记载里找材料,必须具有披沙炼金的功夫。然而我们所能有的沙就不很多,再要在沙里去淘出金来,自然更少,甚而至于可以说,能不能得到一点,还在不可知之数。向来有志研究中国戏曲史者之未能着力于腔调问题,其故即在于此。而王君偏能不怕难,偏能正对着这难的方向走去,无论他现在已走到了什么程度,无论他已得到的结果将来是否再有摇动的可能,他那种不怕难的精神与勇气,已值得我们钦佩,同时也做了他将来能于得到圆满结果的保障。

  王君证明二黄调曾有两度入京,一在乾隆五十五年,一在道光十八年;又证明这两种二黄调的唱法不同。就我个人的意思说,这是全书中最精确、最有价值的一点;亦许将来王君还能在这上面推阐得更详细、更进步,但根本上是决不会摇动的。不过当初的二黄是否必须从竹而作“簧”字,后来的二黄之名,是否由于“湖广”二字切合而为“黄”字,我多少还有一点怀疑。王君以为西皮调不出于湖北而出于甘肃,我也觉得还有研究的余地,因为,就现在通行的西皮二黄而论,音乐色彩是很相近的,所以在一戏之中,西皮二黄同用者甚多;若说二黄出于湖北,西皮出于甘肃,地域相差得如此之远,恐怕事实上不容易有这样相近的音乐色彩,除非我们能从历史上或地理上找出特殊的理由来。王君对于秦腔、勾腔、昆腔、弋腔及其他各腔,也都有相当的考证和论断,可惜我这几天正是忙不开交,而且行色匆匆,不日就要到察哈尔绥远一带去调查方言,只能略略一读,详细的研究,请俟异日。

  读完了王君的书,忽然想起了我近数年来对于中国旧剧上所有的两种见解,不妨借此说一说。

  第一点,有人说,古时的歌唱,都是一字一音,到近代才变成一字多音。这句话亦许未必绝对真确,但至少我们总可以说,古人歌唱之中,即使不全是一字一音,也决没有现在皮黄之中之所谓“翻腔”,把一个字翻到几十个音的。这种的翻腔,就美的立场说,当然不得不承认是一种进步。但翻腔的功用,只能助美;假使我们只能在翻腔上取胜,而不能从大处着墨,不能在歌曲的全部骨干上组织上求进步,那就等于文章做不好,却把词头儿堆砌得满纸,虽是取媚于俗人,终必见嗤于大雅。现在的皮黄,是不是已经走上了这一条路呢?

  第二点,皮黄中的“板”,实在有限得很。此所谓板,实际是皮黄中所包含的种种不同的曲调,据王君书中所列西皮调二黄调两表,通共只有十几种。要把这十几种的板,配合人类中千变万化种种不同的情感,那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因此,我同许多人说过,此后的中国歌剧,应当不以专唱某一派的曲调为限,应当放开门户,把中国所有的曲调完全容纳:无论是皮、黄、昆、弋,以至于各地的民间歌曲,都可以采用于一剧之中;只要看某一段剧情,应当采用哪一种曲调,就采用哪一种曲调。若是没有现成的旧曲,就应当自制新曲。在必要时,也不妨采用西洋乐曲。

  艺术本无国界,皮黄所用的胡琴,既名曰胡,不分明是外国来的么?昆曲所用的笛,即所谓羌笛,不分明也是外国来的么?中国的音乐歌曲,自汉朝以后即深受外国的影响,隋唐以后更不必言。现在之所谓国乐国剧,血管中正有不少的外国成分,何一是道地的国货?我们的祖宗并没有关了大门拒绝外国歌乐,而我们做子孙的,不但要关大门,还要把大门以内的各重小门,也关得紧紧,彼此不通音问,究是何苦?王君书中指出“《三拜楼藏曲》有《盘丝洞》剧本两种:一种为[弦索]与[昆曲]合者,咸同以来,内庭梨园皆采用之;一为前有[二黄倒板]而后有[点绛唇]、[新水令]、[折桂令]……十支[昆曲],则嘉道间所用之本也”。此可见古人的心怀,原不如今人之狭窄;或者可以说,古时伶人,“昆乱俱妙”,不若现在之低能;因低能而关门塞狗洞,原是情理中事!

  我提出以上两点,当然不免要为旧派伶人和所谓剧谈家也者加以反对,而骂我为不懂旧剧。

  不差,我的确不懂。但我的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觉得以皮黄为正宗的所谓中国旧剧,现在已到了万分危险的时候:一方面是话剧的提倡与进步,一方面是西洋音乐之输入,有留声机、无线电、有声电影为之传播,日积月累的把一般青年闲着唱戏的兴趣,转而唱西洋歌。这两大宗势力是不可轻视的,将来都有夺取中国旧剧地位的可能。你们从事旧剧或提倡旧剧的人,若不放大眼光,自求可以奋斗可以生存之道,却一味抱残守缺,不肯改良,忘却了世界是进步的,不是停顿在一点上面的,那我就不妨老实告诉你们:到你们的残抱不住了,缺守不住了的时候,接着就是两个可怕的字:灭亡!

  廿三年六月八日,刘复敬序

  (原载1934年8月5日《人间世》半月刊第1卷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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