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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帝國:樹立楷模(3)


  【外戚專權】

  可是在這些軍事行動中已產生了一個皇帝外戚得權的成例。劉徹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他也深恐自己的權力落入他人之手。在他的私生活裡,他不能忘情於女色,因此而發生不少周折。在軍事行動中他對自己所寵信的將領賞賜過厚,而對其他人則處分過厲。總之,在征匈奴諸役的過程中他集結了龐大的權力,既不能使之制度化,也不便讓人代理。李廣為能將,得人心,漢軍及匈奴對他有同樣的敬畏,可是始終不得封賞。在最後一次征戰之中,他被逼迂迴,終在行軍時失道。大將軍衛青,是皇后衛子夫之異母弟,揚言要報告皇帝聽候御前處分,李廣羞憤之餘,引刀自裁。但另一面,衛青的三個兒子尚在孩提之中,已因父親的軍功封侯。另外一個將軍霍去病是皇后的外甥,也始終受皇帝恩寵。各方傳聞前線將士饑不得食,霍去病行軍之廚車南歸時猶有剩餘之珍品,皇帝也置之不問。只因霍去病英年早逝,不及封上大將軍名號。後來此名號落在他異母弟霍光頭上,而霍光終生未率兵出塞,可是卻成為朝政糾紛的中心。

  武帝既歿,霍光為攝政,輔助一個八歲的小皇帝,如此十三年,這髫齡的皇帝也未有子嗣而先歿。霍光與皇后商議之後迎立一位皇子為帝,才二十七天,他認為這皇嗣不符合他理想的尺度,廢之而更立武帝的另一個後裔。他才十八歲,旁人指出他和霍光乘坐同車之時表現著極度不安的形色。

  可是霍光也並沒有成就無人敢與之爭的權威。公元前八十年他執行了一次整肅,反對他的一派多人被處死,包括前述執行武帝財政的桑弘羊。現存的史料根據當日朝廷紀錄寫成,內中指出這些人意在謀反,企圖罷廢皇帝,而另立其他一位皇子。可見他們與霍光之衝突,可以追溯到很多小心眼的爭執和家室間的糾紛上去。

  但是霍光的行政措施,在當時儒家思想的薰陶之下,可謂深得人心。他在執政期間對武帝好大喜功的邊防政策有了明顯的收斂。在他主持國務的二十年間,賦稅已經豁免和降低,和匈奴的談判也在開始。公元前八十一年朝廷主持了一次有關鹽鐵專利政策的公開辯論。之後政府放棄了酤釀的專利。

  【皇權的性質】

  綜合說來,漢武帝劉徹和霍光不可能一眼看穿他們自己在歷史上的作為的真意。即使千百年後,想要全部洞悉,仍至為不易。在討論他們的行為與個性之餘,很少人曾想及的則是,中國的皇位乃是世間無從合理維持的一種制度。皇帝非神,而兼二者之性格。他不合理而又非全不合理,也是腳踏兩條船。他不能如儒家之採取人本主義,也不能如法家之全部鐵面無私,而又要兼顧兩家之長。即在專制時代的初期,皇帝已任用十三萬個官僚去治理六千萬的人民,他所能憑藉的手段極少,而他解決問題的方法,一面須通過無數的矛盾與曖昧,一面又要有威權和氣魄。

  一個帶有同情心的讀者可以領悟到天子之貴為「天子」,乃是不意之間被命運派去處理一個局面。如果我們藉彼觀此,可以想見密西西比河會更換河道而趨向佛羅里達入海;一次旱災、蝗災會使愛荷華及堪薩斯全部顆粒無收;而北方與加拿大為鄰的國界大部為沙漠,當中只有很少的幾個綠洲。漢朝的皇帝以天下第一的農夫自居,不時發出通告,表示對人民生計的關懷。我們無從指斥其全部為矯揉造作。因為他們向小自耕農抽稅而倚之生存,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是從一種比喻看來,他們所設計的制度和行政的方式,也還是倒金字塔式,上重下輕。越去權威愈遠,與原來設想之間的差誤愈多,所以權力務必凝聚在上。有時理想中的至美至善和實際情形的差異可以大得驚人。

  西安朝廷中。半宗教性的安排增強了皇帝的地位。他是人世間最後的威權,他的仲裁帶著神權的判斷力量。在這種作風下,製造了一種權力政治的傳統,視一切技術問題為道德中的是非。即在今日,此種習慣仍在不少事例中出現。要是站在上端的人物不能擺脫人的弱點時,當朝中換班或政策改變之際,各項陰謀與詭計可能泛濫到無可收拾,及於宮廷內外。

  霍光於公元前六十八年在平靜的情況下去世。但是兩年後的一次政變使他的妻兒及多數的親眷喪生。但一連串事件仍方興未艾,外戚仍在宮廷之內的政治內幕裡扮演重要的角色。大將軍僅為朝中名號,已不參與邊境之征討。傳統上這一職位總是為皇帝的姻兄或舅父把持,實際上居其職者總是一個政客,而不復為高級將領。總之他倚此名位聲勢使朝臣失色,並且威震不離宮闈之間的人主。這傳統上之成例一經樹立,以後只有繼續展開,終至王莽篡位。

  【王莽的改革】

  王莽是中國歷史中最離奇的角色之一。他一方面被指斥為篡位者、偽君子和操縱言論的好手,可是另一面也被恭維為理想主義者,甚至是一個帶革命性的人物。環境上顯示他可能有些性格接近上述評斷,可是沒有一個簡單的稱號足以將他一生行止歸納無餘。好在我們以長時間、遠視界的立場研究歷史,用不著將他詳盡的傳記搬出。

  王莽是漢朝皇太后的侄子,他也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另一個皇帝,因而又成了皇后的父親。他自己於公元前一年為攝政之前,他的三個叔父和一個從兄已相繼以大司馬、大將軍的名號輔政達二十八年。當時漢代宮廷陳腐無生氣,如果王莽能在此時振衰去弊,他的功業可能使歷史家刮目相看。只是他誇大不實,因此他以華美的言辭所作的各種公告更帶著盲人瞎馬的成分,他的矯揉造作也更不可寬恕。

  他所對付的問題不難闡釋:漢朝以龐大的農村經濟為基礎,因為這樣的結構,朝廷也只能以公眾的精神作為施政方針。只是這時候漢朝的存在已兩百年,宮殿和外戚因恩澤封侯者謂之「內廷」,和其他百官公卿之「外廷」對立。後者一般由資歷晉升,多數成員對儒家仁民愛物的觀念頗為重視。也在這同一時期之內,一般農村內的人力與田地,向來構成向帝國當兵納稅之基礎者,有逐漸落入私人手中的趨勢,時人稱之為「兼併」。這現象一出現,日後這些資源即逃出政府的掌握。這一問題也與二千年的帝制政府結下不解緣。

  由於土地稅係從每一畝之田地抽納,人頭稅也以每個人為單位,照理他的易主(包括為奴隸的販買)不應當影響到稅收的多寡。可是這種情形卻出現於古代的農村之中,稅收的底冊不可能隨時修正反映到實際的情況,即同時的羅馬帝國也有類似的情形。不管當初的底冊是用何種精密的方法調查而得,以後各地都只存在一種硬性的定額。中國以戶口為單位,每每因人口遷移、財產易主而造成稅收短絀。地方政府解決這問題的捷徑,乃將應收數額轉嫁在其他戶口頭上讓他們補足原數。可是如此一來只會引起人戶逃亡,虧額更大,壞影響之所及也成螺旋式增大。原來稅率輕,處理不得法,可能令納稅人民不堪命。稅重,甚至可以逼迫良民為盜匪。除此之外只有減除稅額,只是這辦法也會在官僚機構之中造成士氣的降低。

  我們無從確定王莽接手以前的情形,只是他曾說及見稅什伍,亦即所抽稅已及於生產品之一半。雖說不無誇大之辭,也可見得局勢之嚴重。

  但是不論他的動機如何,王莽提出改革時未曾作任何細密的準備。他盡信中國古典,真以為金字塔可以倒砌。他滿以為自己在西安執行天子之職權,其聖旨即可以在邊區遠處全部奉行。等到事與願違,他又慌忙的全面退卻。這個篡位的改革者夜以繼日地工作,他的經濟政策牽涉到耕地和奴婢的使用,二者都歸國有,不得私相買賣。他的金融政策將布匹龜殼全當作貨幣通行,與金銀與銅元保持一種複雜的兌換率。在他主持之下政府專利之物品增加,政府經商的範圍也相次擴大,還包括銀行業務。當環境要求他在名目和實質上都以天子自居的時候,他也不再矯飾,於公元九年即皇帝位。官僚組織的上層經過他成批的更換,可是基層組織除名號外,大致如故。有時候他整個變更政府機構的名目,而自以為已作實質上之改革,並依賴特務政治強制執行他的政策。

  王莽的故事觸動了西方作家的好奇心。他們以為中國在這樣洪荒之古代,竟有如此「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不免嘆為奇蹟。傾慕之餘,他們也和王莽自己一樣,忽略了當中一個重要的歷史環節:近代西方可以用數目字管理,中國傳統的官僚組織不能用數目字管理。

  用不著多說,王莽的改革陷於失敗。當他的經濟政策毫無成果時,農民開始反叛。後來武裝部隊逐漸崇奉漢代創始者劉邦的九世孫劉秀。王莽於公元二十三年被殺,兩年之後劉秀稱帝,至此漢代「中興」。當時西安仍在農民軍手中,劉秀以洛陽為國都,他的旗幟全用紅色,以與「前漢」之黃色有別。是以,前漢為西漢,後漢為東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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