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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活著的祖宗(5)


  自從一五八五年以後,萬曆除了僅僅於一五八八年對自己的定陵再度視察過一次以外,三十多年,他沒有走出過紫禁城一步,創造了自古至今的最高紀錄。

  皇帝離開京城不到百十里竟然會成為一個嚴重問題,也是當日國家組織的特別現象。萬曆於一五八三年至一五八五年之間的四次謁陵,其真正的目的是在尋覓及視察他自己的葬身之地。然則既要經過祖墓的附近,謁祭即不可免。既為謁陵,種種儀式自然應當周到齊備。因之每次出發以前,禮部必須斟酌成例,擬訂各種詳情細節,有的陵墓由皇帝親自祭謁,有的則由駙馬等人代為行禮。御駕每次出動,京城立刻戒嚴,每一座城門都由一位高級文臣和武將共同把守。皇弟潞王當時尚未成年,他的任務是把舖蓋搬到德勝門的城樓上居住,密切監視御駕必經之路。這支謁陵隊伍聲勢十分浩蕩顯赫,其中有陪同皇帝的兩位皇太后和皇后皇妃,加上隨從的宦官宮女、文官武將、大漢將軍、御馬監勇士、京軍等等,人數多達幾千。到了郊外,皇帝及其家屬住在佛寺裡,對其他隨從人員則臨時搭蓋帳篷以供休息住宿,這一切要先期準備周詳,不能少有差錯。

  在這幾十里的道途上,一些地方官、耆老以及學校的教官被引導在御前行禮。皇帝對他們慰勉有加,並宣佈他所經過的地區免稅一年,以酬答當地居民對他這一行所作的供奉。

  這樣的隊伍和排場,兩年半之內要組織四次,廷臣就感到是過於頻繁了。於是,使皇帝掃興的事情就紛至沓來。北方邊鎮馳報蒙古部落頗有蠢動的徵象,叩請御駕謹慎小心;禮部的官員據此堅請皇帝縮短出行的時日。有一次,皇帝的侍衛旁邊發生逸馬狂奔的非常事件,又有一次有若干文官誤入禁地,這些都由御史據實奏報御前,以期引起應有的警惕。經過這些周折,本來應該是很愉快的小事遊憩已全無樂趣之可言。一五八九年萬曆曾經表示還想出巡一次,監察官聽到以後立刻上書諍諫。他們說,皇上已經感到自己火氣過旺,必須放棄早朝以事休養,那麼就更不應該出城遊玩而使火氣增加。皇帝讀完這些奏章,從此就沒有再提出巡一事。

  萬曆所巡視的為自己預築的陵墓動土於一五八四年的夏季。這項巨大的工程微妙地體現了把皇帝不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把他當作一種機構的看法。萬曆皇帝缺乏堅強的意志和決心,但並不缺乏清醒和機靈的頭腦,然而他竟欣然接受了這種精神上的活埋。

  陵墓內的葬室築有停放梓宮的石床。石床上留出來的位置共有三個,除了皇帝和皇后以外,還有一個位置留給下一代皇帝的生母。萬曆目睹之餘,不禁感慨系之。他所心愛的女人即使不能在生前成為皇后,在死後也應當陪伴在他的身旁。否則,他和世界上唯一能夠心心相印的女人,在皇城的寺院裡雙雙祈禱又所為何來呢?朱翊鈞在生之日有妃嬪數十,宮女無數,可是與皇貴妃鄭氏始終形影不離。可見生死同心,是他們的宿願。這樣美好的宿願又是否能成為現實呢?當日皇帝想到這些,這大峪山的工程,就又和立儲一事相始終而不可分割了。

  皇帝在世之日預築陵寢,在本朝有洪武、永樂、嘉靖三朝的成例可援。其不同之處,在於定陵竟然預築於萬曆皇帝的青年時代。據申時行後來說,這一建議始創於一五八三年張四維做首輔的時候,當時皇帝還不足二十歲。但這建議一經提出,他立即欣然同意,並親自參與地址的選擇和工程的設計。他當然不是認為自己去死不遠,而是躊躇滿志地感到他已經不折不扣地取得了列祖列宗的地位,足以讓千秋萬歲之後的人們崇敬。同時,他雖然年未二十,但是已為人父,而且御宇已經十年,具有足夠的資格承當這一光榮。

  這次預築陵寢的工程和別項工程不同,差不多完全沒有廷臣勸諫。唯一的爭執在於風水問題,已如上文所述。最後由於皇帝宸衷獨斷,才平息了這場糾紛。爭論者沒有想到,平日他們以道德的名義解決技術問題,現在卻要用技術的名義去解決道德問題,只是皇帝以秦始皇和驪山為例,不肯過於講究,以致堅持風水的人,不能繼續用這個名目作黨爭的根據。

  築陵是本朝大事,有司職責所繫,於是組成了一個類似於委員會的機構,成員有尚書三人、司禮監太監和高級軍官數人,總其成的是定國公徐文璧和首輔申時行。軍官之所以參加這個機構,是由於大量的土木工程需要兵士的體力。徐文璧是開國勳臣徐達之後,各種重要的禮儀都少不了由他領銜,而全部的擘劃經營無疑還要由申時行一力承擔。到一五八七年,申時行已親赴大峪山督工多次,其盡瘁王事的忠忱,當然會被年輕的皇帝所體會並因此增加對於申先生的信任。

  定陵的建築經過詳見於當日工部的記錄報告之中,其建築結構則因一九五六年的發掘而為四百年後的人們所瞭解。整個看來,玄宮的宗教色彩濃厚。其石製椅案綴飾以帝后的標誌如龍鳳,其下緣則為蓮瓣,乃是佛家傳統。其懵懂於下世超生的觀念,實際上是一種希望,一種幻想。內中埋藏的金銀和瓷質的面盆固然予人以現實化的感覺;可是木雕的人俑馬匹卻又只有玩具一樣大小,顯示著築陵的人將「長生不死」的觀感,認作一種心理狀態,只能於半信半疑間得之。

  今天,有思想的觀光者,走進這座地下宮殿的玄宮,感觸最深的大約不會是這建築的壯麗豪奢,而是那一個躺在石床中間、面部雖然腐爛而頭髮卻仍然保存完好的骷髏。它如果還有知覺,一定不能瞑目,因為他心愛的女人,這唯一把他當成一個「人」的女人,並沒有能長眠在他的身旁。同時,走近這悲劇性的骸骨,也不能不令人為這整個帝國扼腕。由於成憲的不可更改,一個年輕皇帝沒有能把自己創造能力在政治生活中充分使用,他的個性也無從發揮,反而被半信半疑地引導進這烏有之鄉,充當了活著的祖宗。張居正不讓他習字,申時行不讓他練兵,那麼他貴為天子並且在年輕時取得了祖宗的身份,對事實又有什麼補益?富有詩意的哲學家說,生命不過是一種想像,這種想像可以突破人世間的任何阻隔。這裡的地下玄宮,加上潮濕霉爛的絲織品和膠結的油燈所給人的感覺,卻是無法衝破的凝固和窒息。他朱翊鈞生前有九五之尊,死後被稱為神宗顯皇帝,而幾百年之後他帶給人們最強烈的印象,仍然是命運的殘酷。

  至於首輔申時行,他在監督定陵工程的時候究竟產生過多少感想,又產生過多少感慨,在留傳到今天的官方文件上自然是查不到的。我們所能看到的是申時行在參與了破土典禮以後給皇帝的祝辭:「永綏列聖之神靈,預卜萬年之兆域。」我們還能看到的是他在一五八六年舉行正殿上樑典禮以後給皇帝的祝辭:「爰諏升棟之辰,適應小春之候。先期則風和日暖,臨時則月朗星輝。臣工抃舞以揚休,民庶歡呼而趨事。」這些辭藻上的對偶和華麗表現了想像中的至美至善,但是皇帝和他的老師彼此也都明白,對這樣的文字不能過於認真。因為其時陵墓工程已延續多年,其耗用的財力已使國庫受到影響,而徵用的軍民人力,也應當使「歡呼而趨事」者感到了難以解脫的痛苦。一五八七年即萬曆十五年,國史上記有這麼一條:「賜壽宮工人湯藥及老弱饑號難以回鄉者路費。」這條通令不可能未經皇帝和總攬工程的首席大學士過目,但是所謂賞賜是否確實發下,發下的數字又是否足敷使用,則無從證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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