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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萬曆皇帝(9)


  高拱在生前就以權術聞名於朝官之間。這一《病榻遺言》是否出自他的手筆還大可研究。即使確係他的手筆或係他的口述,其中情節的真實性也難於判斷。但當日確有許多人堅信書中所述真實不虛,許多證據十分可靠。遺憾的是此書問世之時,差不多所有能夠成為見證的人都已離開了塵世。

  此書內容的可靠程度可以另作別論,但至少,它的出版在朝野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成為最後處理張居正一案的強烈催化劑。在這以後,在萬曆皇帝對張先生回憶之中,連勉強保留下來的一部分敬愛也化為烏有。他發現,他和他的母后曾誤信張居正的所作所為是出於保障皇位的忠誠,而現在看來,張居正不過是出於卑鄙的動機而賣友求榮,他純粹是一個玩弄陰謀與權術的人。

  更加嚴重的問題還在繼續被揭發。有一種說法是張居正生前竟有謀反篡位的野心,總兵戚繼光的精銳部隊是政變的後盾。持這種說法的人舉出兩件事實作為根據。其一,一次應天府鄉試,試官所出的題目竟是「舜亦以命禹」,就是說皇位屬於有德者,應當像舜、禹之間那樣,實行禪讓。這樣居心險惡的題目,對張居正為勸進,對天下為輿論的準備。其二,張居正經常處於佞幸者的包圍之中,他們奉承張居正有人主之風,而張居正竟敢含笑不語。對於前者,即使真像旁人所說,過錯也並不能直接歸於張居正;對於後者,不妨目之為驕奢僭罔,這些都還可以容忍。最使萬曆感到不可饒恕的是張居正對別人奉承他為當今的伊尹居然安之若素。伊尹是商代的賢相,輔佐成湯取得天下。成湯去世,又輔佐他的孫子太甲。太甲無道,伊尹就廢之而自代。經過三年,直到太甲悔過,伊尹才允許他繼續做兩朝的君主。由於十年來的朝夕相處,萬曆對張居正畢竟有所瞭解,他並不相信張居正具有謀逆篡位的野心,然而張居正以師尊和元輔的身份經常對皇帝施加壓力,難道不正是當年伊尹的翻版嗎?張居正成了伊尹,皇帝自己又豈非無道的太甲?

  對於張居正及其遺屬的處理,在一五八三年夏季以前,萬曆已經褫奪了張居正三個兒子的官職,撤銷了張居正本人生前所得到的太師頭銜。儘管情況仍在進展,但是他仍想適可而止,以全始終。又過了一年,即一五八四年陽曆五月,遼王的王妃控訴張居正生前出於個人恩怨,又為了攘奪府邸而蒙蔽聖聰,廢黜遼王,理應籍沒。這時萬曆覺得張居正竟敢侵犯皇室以自肥,實屬罪無可逭,因此下決心同意了這一請求。

  張居正死後兩年才被抄沒家財,在技術上還造成了一些更加複雜的情況。按本朝的習慣,所抄沒的家財,應該是張居正死後的全部家財,這兩年之內被家屬花費、轉移的物資錢財必須全部追補,即所謂「追贓」。而應該追補的數字又無法有確切的根據,所以只能根據「情理」的估計。張居正生前毫無儉約的名聲,負責「追贓」的官員即使意存袒護,也決不敢把這個數字估計過低。張居正的弟弟和兒子在原籍江陵被拘留,湊繳的各種財物約值白銀十萬兩以上。這個數字遠不能符合估計,於是執行「追贓」的官員對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嚴刑拷打。張敬修供稱,確實還有白銀三十萬兩寄存在各處,但招供的當晚他即自縊身死,幾天之後,張家的一個僕人也繼而自殺。

  抄沒後的財物一百一十台被抬進宮門,其中包括御筆四紙,也就是當年皇帝賞賜的、稱頌張先生為忠臣的大字。財物中並沒有值得注意的珍品。萬曆皇帝是否親自看過這些東西或者他看過以後有無反應,全都不見於史書的記載。當日唯一可能阻止這一抄家措施的人是慈聖太后,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做,也許她正在為她父親武清侯李偉的去世傷悼不已而無心置問。李偉死後被封為國公,並允許長子襲爵。要是張居正還在,這種本朝前所未有的殊榮曠典是決不可能被授予的,他一定會用愛惜朝廷名器這一大題目出而作梗。僅憑這一點,慈聖太后也不可能再對張居正有任何好感。

  在抄家之後,有兩個人呈請皇帝對張居正的老母額外加恩。萬曆一面批准以空宅一所和田地一千畝作為贍養,一面又指責了這兩個呈請者。大學士申時行遭到了溫和的申誡,刑部尚書潘季馴則由於誇大張氏家人的慘狀而被革職為民。

  事態既然發展到這一地步,萬曆已經無法後退。對這兩年的一切措施,也有必要向天下臣民作出交代。要說張居正謀逆篡位,一則缺乏證據,二則對皇室也並無裨益,所以,在抄家四個月之後,即一五八四年陽曆九月,才正式宣佈了總結性的罪狀:「誣蔑親藩,侵奪王墳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聰,專權亂政」,本當剖棺戮屍,僅僅因為他多年效勞,姑且加恩寬免。他的弟弟和兩個兒子被送到煙瘴地面充軍。

  元輔張居正死後被清算,大伴馮保被驅逐出京,皇帝至此已經實際掌握了政府的大權。但是不久以後,他就會發覺他擺脫了張、馮之後所得到的自主之權仍然受到種種約束,即使貴為天子,也不過是一種制度所需要產物。他逐漸明白,倒掉張居正,真正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自己。在倒張的人物中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人物強硬而堅決,同時又頑固而拘泥。張居正的案件一經結束,他們立即把攻擊的目標轉向皇帝。在勸諫的名義下,他們批評皇帝奢侈懶惰,個人享樂至上,寵愛德妃鄭氏而冷落恭妃王氏,如此等等。總而言之,他們要把他強迫納入他們所設置的規範,而不讓他的個性自由發展。另一類人物則乾脆是為了爭權奪利。他們利用道德上的辭藻作為裝飾,聲稱只有他們才能具有如此的眼光及力量來暴露張馮集團的本質。而張馮被劾之後在朝廷上空出來的大批職務,他們就當仁不讓,安排親友。

  現在到了一五八七年,萬曆皇帝還只有二十四歲,但登上天子的寶座卻已經十五年了。對他來說,這十五年似乎顯得特別漫長,因為有許多重複的事件和不變的禮儀要他去應付,即使是一年以前,他的愛妃鄭氏生下兒子常洵,也並不能給他多少安慰。接近他的人可以看出,皇帝陛下正在越來越感到生活的單調和疲勞。上一年,他主持殿試,試題的內容是「無為而治」,他對生活的厭倦已經越出了內心世界而要開始見諸行動了。

  然而萬曆陛下的一朝,是本朝歷時最長的一朝。此後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在他當政的年代裡發生,一五八七年不過剛剛是一個契機。這一年陽曆七月,正當元輔張居正先生去世五週年,皇帝端坐深宮,往事又重新在心頭湧現。他降諭工部,要工部如實查報,張居正在京內的住宅沒收歸官以後作何區處:是賣掉了,還是租給別人了?如果租給別人,又是租給誰了?工部的答覆沒有見於記錄。大約史官認為記載了這道上諭,已經可以表明皇帝當時微妙複雜的思緒,至於房屋或賣或租,對國家大事則無關緊要,就不必瑣碎飣餖地加以記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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