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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萬曆皇帝(8)


  但是如何才能成為大權獨攬的名副其實的君主?對萬曆來說,第一件事情是使他的朝廷擺脫張居正的影響。那張居正的軀體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的影子仍然籠罩著這個朝廷。朝中的文武百官根據對張居正的態度而分為兩派,要就是擁護張居正,要就是反對張居正。擁張派的官員過去依靠張太師的提拔,他們主張奪情留職,在張太師得病期間公開出面為他祈禱;反張派則認定張居正是巨奸大猾、偽君子、獨裁者。在一五八二年,當皇帝本人還沒有對過去的種種徹底瞭解的時候,朝廷裡的鐘擺已經擺到了有利於反張派的一邊。皇帝也還沒有明白,繼張居正而為首輔的大學士張四維,他雖然也出於「大張」的提拔,但和自己的外祖父武清伯李偉相善而與大伴馮保有隙。他更沒有想到,這時的張四維還正在利用反張的情緒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故太師張居正的被參是從一件事情開始的。皇帝下了一道詔書,內稱,過去丈量全國的土地,出現過許多不法行為,主要是各地強迫田主多報耕地,或者虛增面積,或者竟把房屋、墳地也列入耕地,而地方官則以此爭功。鑒於弊端如此嚴重,那一次丈量不能作為實事求是的稅收依據。年輕的皇帝認為由於自己敏銳的洞察力而實施了一大仁政,給了天下蒼生以蘇息的機會。他沒有想到,這道詔書雖然沒有提到張居正的名字,但一經頒布天下,過去按照張居正的指示而嚴格辦理丈量的地方官,已一概被指斥為佞臣;沒有徹底執行丈量的地方官,卻被田主頌揚為真正的民之父母。反張的運動由此揭開了序幕。大批嚴格辦理丈量的官員被參劾,他們都直接或間接與故太師張居正有關。他們劣跡多端,而細加推究,其所以膽大妄為,後邊蓋有張居正的支持。這一運動慢慢地、但是有進無退地蔓延開去,而參與者也清楚地知道現在和當年勸諫奪情的時候,政治形勢已經大不相同,他們揭發事實,製造輿論,使張居正的形象逐步變得虛偽和毒辣。到一五八二年年底,張居正去世僅僅半年,他已經被蓋棺論定,罪狀有欺君毒民、接受賄賂、賣官鬻爵、任用私人、放縱奴僕凌辱縉紳,等等,歸結到最後,就是結黨營私,妄圖把持朝廷大權,居心叵測云云。

  這一切使年輕的皇帝感到他對張居正的信任是一種不幸的歷史錯誤。張先生言行不一,他滿口節儉,但事實證明他的私生活極其奢侈。他積聚了許多珠玉玩好和書畫名迹,還蓄養了許多絕色佳人,這些都是由趨奉他的佞幸呈送的。得悉了此項新聞,萬曆又感到十分傷心。這十年來,他身居九五之尊,但是被限制到沒有錢賞賜宮女,以致不得不記錄在冊子上等待有錢以後再行兌現;他的外祖父因為收入不足,被迫以攬納公家物品牟利而被當眾申飭。但是,這位節儉的倡導者、以聖賢自居的張居正,竟如此口是心非地佔盡了實利!

  從一五八二年的冬天到一五八三年的春天的幾個月之間,皇帝的情緒陷於紊亂。大學士張四維提議建造壽宮,即預築皇帝的陵墓,以此來分散皇帝對張居正事件的不快。一五八三年春,適逢三年一度的會試。按照傳統,皇帝以自己的名義親自主持殿試,策文的題目長達五百字。他詢問這些與試舉人,為什麼他越想勵精圖治,但後果卻是官僚的更加腐化和法令的更加鬆懈?這原因,是在於他缺乏仁民愛物的精神,還是在於他的優柔寡斷?毫無疑問,這樣尖銳的試題,如果不是出於皇帝自己的指示,臣下是決不敢擅擬的。

  如果說萬曆確有優柔寡斷的缺點,他的廷臣卻正在勇往直前。清算張居正的運動繼續發展,事情一定要弄到水落石出。這幾個月之中,幾乎所有因觸犯故太師而得罪的官員一律得到起復,降為庶民的復職,充軍邊地的召回。至於這些人所受的處分是否咎由應得,則不在考慮之列。但是清算運動還有一大障礙,就是司禮監太監馮保。他和張居正串通一氣,至今還掌握著東廠的錦衣衛特務,如果不加翦除,畢竟後患無窮。於是又由馮保的下屬,兩個司禮監宦官出頭直接向皇帝檢舉:萬歲爺的親信之中,以馮保最為狡猾。他假裝清廉,但前後接受的賄賂數以億萬計。甚至在張居正去世之日,他還親自到張家取出珠帘五副,夜明珠九顆,都是無價之寶。則萬歲爺理應把他的罪狀公佈於天下,並籍沒其家產。他們的說辭娓娓動聽,除了馮保的遺缺司禮監太監和東廠應由他們兩人分別接替以外,所有想說的話都已說盡。但是皇帝還在猶豫:

  「要是大伴上殿吵鬧爭辯,又當如何應付?」

  宦官啟奏:「萬歲爺,馮保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如此妄為!」

  於是依計而行,下詔宣佈馮保有十二大罪,欺君蠹國,本應叛處極刑,姑念尚有微功,從寬發往南京閒住。這位大伴從此終身被軟禁於南京孝陵,死後也葬在孝陵附近。他的財產全部被沒收。因為從法律觀念上來說,皇帝擁有天下的一切,私人之所以得以擁有財產,這是出於皇帝的恩典和賞賜。皇家的恩典在馮保身上一經撤去,抄家即為應有的文章,無須多作解釋。沒收所得的財產,雖然不能像別人所說的那樣駭人聽聞,但也極為可觀。萬曆皇帝對此既喜且怒:當時皇弟潞王成婚在即,這批珠玉珍異正好用得其所;而一個宦官居然擁有如許家財,可見天子的大權旁落到了什麼程度!

  依此類推,還應該沒收張居正的財產,因為他比馮保罪惡更大而且更富。但是萬曆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一提到張居正,各種複雜的記憶就會在他的心頭湧集。所以,在馮保被擯斥後,有一位御史繼續上本參奏張居正十四大罪,皇帝用硃批回答說,張居正蔽主殃民,殊負恩眷,但是「侍朕沖齡,有十年輔理之功,今已歿,姑貸不究,以全始終」。

  然而在兩年之後,即一五八四年,萬曆就改變態度而籍沒了張居正的家。這一改變的因素可能有二。其一為鄭氏的作用,其二為慈聖太后的干預。鄭氏在一五八三年由淑嬪升為德妃,一五八四年又進為貴妃,這幾年間已經成為皇帝生活中的重心。在朝臣的心目中,她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婦女,萬曆的種種重大措施,很難說她未曾與聞,因為對皇帝,在當時沒有人比她有更大的影響。也許正是在她的影響之下,皇帝的心腸才陡然變硬。至於慈聖太后家族和張居正之間的嫌隙,已如上文所述。張居正在世之日,武清伯自己曾被申飭,受到監視,對自己的言行不得不十分謹慎檢點。等到張居正一死,情況就急轉直下。三個月之後,武清伯被提升為武清侯,整個朝廷的傾向,由於對張居正的怨毒而轉到了對他有利的方面。他如何利用這種有利的形勢而向慈聖示意,同樣也非外人所能獲悉。

  在上述兩個因素之外,高拱遺著的出現,在徹底解決張居正問題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高拱生前,曾經暗中和李偉結納,希望通過李偉向皇室婉轉陳辭,說明加在他身上的罪狀屬於「莫須有」,全係張、馮兩人所誣陷。當時李偉自身難保,高拱這一願望因此無由實現。現在張居正已經死後倒台,但皇帝還沒有下絕情辣手,這時高拱的遺著《病榻遺言》就及時地刊刻問世。書中歷數張、馮的罪惡而為自己洗刷,主要有兩大問題。

  第一,高拱堅持他在隆慶皇帝駕崩以前就已看出了馮保的不端並決意把他擯斥。馮保一貫賣官鬻爵,但最為不可忍受的是,當一五七二年皇太子接見百官時,他竟利用扶持之便,站在寶座旁邊不肯退走。百官向皇太子叩頭行禮,也等於向閹人馮保叩頭行禮。這種做法充分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書中接著說,當著者擯斥馮保的行動尚未具體化之前,馮保搶先下了毒手,和張居正同謀,騙得了皇太后的懿旨,把自己逐出朝廷。著者承認,他當時確實說過皇上只有九歲,但並沒有任何不敬的話,而只是說新皇帝年輕,怕為宦官所誤,有如正德皇帝十四歲登極後的情況一樣。張、馮二人卻把他的話故意歪曲,以作為誣陷的根據。

  第二,即所謂王大臣的案件。一五七三年陽曆二月二十日,也就是萬曆登極、高拱被逐以後半年,當日清晨有一個人喬裝宦官在宮門前為衛士拘留。經訊問,此人供稱名王大臣,以前在別人家裡充當僕役,現在沒有僱主。這種閑雜分子在禁衛森嚴的宮門口出現而被拘留詢問,過去也不止一起地發生過,但這個王大臣究竟目的何在,則始終沒有弄清楚。

  《病榻遺言》的作者高拱,堅決聲稱王大臣來自總兵戚繼光的麾下。戚繼光當時正在張居正的提拔下飛黃騰達,要是這個莫名其妙的王大臣果如高拱所說,豈不要招來極大的麻煩?經過一番策劃,馮保等人定下了反守為攻之計,決定借用王大臣作為把高拱置於死地的工具。於是馮保就將兩把精緻的短劍放在王大臣衣服內,要他招認是受高拱派遣,前來謀害當今皇帝。如果王大臣的口供得以成立,他可以無罪並得到一大筆報酬。張居正則運動鞫訊此案的文官,要他們迅速結案,以便處死高拱滅口。

  馮、張的計劃沒有實現。負責審訊的文官不願參與這項陰謀。王大臣也覺悟到如果供認謀刺皇帝,下場決不能美妙到不僅無罪,而且領賞,於是在東廠主持的初步審訊中翻供,暴露了馮保的教唆和陷害。這時馮保陷入困境,乃以毒藥放在酒內,通令王大臣喝下去,破壞了他的聲帶。兩天之後公開鞫問,由於犯人已經不能言語,無法查出真正的結果。王大臣仍然被判死刑,立時處決,以免牽累這項陰謀的參與者。

  皇帝聽到這一故事,距離發生的時候已有十年。他雖不能判斷這一切是否全係真實情況,但至少也不會毫無根據。因為他還模糊地記得,十年以前,宦官告訴他有壞人闖進宮內,而且張先生叮囑皇帝要謹慎地防備這種圖謀不軌的報告,還仍在文書檔案之內。他滿腹狐疑,立即命令有關官員把審訊王大臣的檔案送御前查閱。查閱並無結果。因為審訊記錄上只寫著王大臣脅下藏有短劍兩把,別無詳情,此案的結果則是王大臣經過審訊後在一五七三年陽曆三月二十五日處決。這一重案竟如此不了了之,使已經成年的皇帝大為不滿。他一度下旨派員徹底追查全案,後來由大學士申時行的勸告而中止。申時行說,事情已經過去十年,除了馮保以外,所有與本案有關的重要人物都已去世,如果再作清查,不僅水落石出的可能性甚少,於事無補,反而會有不少人無端被牽連,引起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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