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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芝那像个罐头(7)


  我们又走过了两百码,电线也找不到了。但是前面是一个林空,过了林空,又是芦草,再过个林空,然后有一座村庄,里面都是我们的战士。我们通过那两处的时候,都是低姿势突然跑过去卧倒,因此我们都安然地到达村庄内。在一所茅屋下面我们看到部队长,我把笔记命令交给他。

  这座村庄已经是密芝那的一部分。里面有印度式的水井,有许多木栅栏,很多印度人、缅甸人和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种,都已经集中在一间小屋子里面,很多小孩在啼哭。我们弟兄们正在围着村子构筑工事,他们正在拆掉那道木栅,因为恐怕敌人纵火。

  我才知道我们右翼已经向左旋回展开,刚才我们上来的道路正和火线平行。六十五团长将每一个步枪队和重兵器队的位置、敌人的配备,以及他们将来的计划告诉我,我把它一一笔记在透明纸上。我把师长没有写在笔记命令上的意旨口授给他,他再在笔记命令上签字将原件退还给我,我们便回去了。这一次,〇〇连的刘连长和我们一起回去。

  我们出了村庄,或许这时候我们比较要大意一点,但是我记得清楚,一路上我还叫士兵们:“距离放大,姿势低一点,快跑过去!”这时候我们差不多走成一个“金刚钻”队形:我的前面是那位中士,左边有两个列兵,后面跟着刘连长,我在最右翼。当我快跑完第一个林空的时候!

  “噗哧!拍!”

  好像谁在我们后面放爆竹,我已经被推倒在地上了,三八式的步枪弹击中我右边大腿。我爬到一撮芦苇下面,裤子上的血突涌出来。当时的印象是很清楚的,一点也不痛,但是感觉得伤口有一道灼热,而且渐渐麻木。我知道我的左腿没有受伤。右腿虽然贯穿了,但是似乎没有伤到筋骨,因为我还能够滚进几步。我松开了裤带,撕破了衬裤,把救急包绑上。一个士兵已经跑来帮着我绷扎止血。真想不到昨天在薛排长那边开玩笑似地要了两个救急包,今天真的都用上去了。假使不是那两个救急包,血会流得比现在多,并且伤口沾了污秽,情形还不堪设想。

  这位士兵把我的冲锋枪接了过去,扶着我在丛草里跑了两步,我的腿又麻木了。于是再度躺下来。敌人在我们X侧方最多不过二三十码,并且他能够看到我们,我们看不到他,我们还相当地危险,幸亏敌人没有再向我们射击。

  我发觉我把裤带和冲锋刀都掉在裹伤的地方,我问扶我的士兵:“你可不可以把我那刀拿回来?”他笑着说:“××,你放心,我都替你拾起来了。”他指着他的干粮袋说。

  刘连长上来了,他扶着我的右臂,另一位弟兄扶着我的左臂,让我右脚不着地,很迅速地通过第二个林空。这时候敌人潜伏在附近,我们的目标很大,有被一颗敌弹全部贯穿的危险,但是这几位同事们不顾本身的安危扶助我,这种勇义,将令我永志不忘。

  另一位弟兄背着我过了小溪,再出来两步就遇着了担架队,就是刚才说不送我下来的担架队。

  于是我就睡在担架上,经过那座桥的时候,很多美国士兵们跑出来和我们打招呼!“朋友们,不要着急,你们干得顶好!”

  我们报以微笑。

  担架队把我们抬到师指挥所,凡公师长跑出来了,面上表现着忧虑的样子,我捏着师座的手:“师长,没有关系……”

  我把前面的情形告诉他,我把透明图与部队长签过字的笔记命令交给他。我感觉得释然,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没有去见四十二团团长,但是我可以叫他们报告。

  但是我忘记不了冲锋刀,我把李参谋的那柄交给项参谋,再央求凡公师长:“师长,您有两把冲锋刀,您把卫士身上的那把送给我作为纪念,好不好?”

  师长连说:“好,好……”就叫卫士把那柄刀解下来放在我的担架边。

  宋、项和薛排长都送我到U字形的医院里去,美籍军医替我上药,眼睛眯眯笑着:“你运气好,没有碰着骨头。”听了他的话,我的信心更坚固,心情更释然了。

  前两天看到的缅甸小姐替我注射防疫针,也是笑眯眯地说:“You are very lucky. It might be worse.”

  【十】

  二十七日午前,红十字飞机送我们到后方医院。

  躺在飞机上,我开始感觉得伤口刺痛。但是起飞之后,我忍痛看看机窗下的密芝那。

  密芝那正在右边,白铅色房子隐约可见,但是飞机没有经过市区上空,只在伊洛瓦底江上打了一个转。

  伊洛瓦底江水色浑黄,上面的白沫在打圈……

  我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切如在梦中。那底下是我们立誓要夺取的城市,我也在那里流了几滴血。我不甘心密芝那之行就是这样喜剧式的结束,我一定要卷土重来。

  下次来我要在密芝那街上驶指挥车。

  午后一时,我已经躺在××后方医院的病床上,我的长官与同事闻讯而来,他们带给我莫大的安慰,牛乳、水果和饮料堆满了小桌儿,我的勤务兵也来了。

  陈参谋前次因为抽签失败,曾经生气病了几天,这时候他也不埋怨我,看着就说:“你这只冒失鬼!”

  我向他们叙述了一次负伤经过,他们又急切地问:

  “密芝那怎么样了?部队都进去了没有?”

  我看着勤务兵正在打开一个水果罐头,刀口正沿着罐头的边,还有圆周的一小部没有割开。

  “密芝那好像这个罐头,割开的刀口正像我们的到达线。”

  【十一】

  我希望凡公师长现在可以吞食罐头内的所有物了。

  六月六日写于雷多十四医院

  六月十二、十三、十六、十七日《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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