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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3)


  现代战事及群众运动,要动员很多的因素。这全面动员之后,当初很多不平衡的地方,会因事势上的需要,趋向平衡。很多以前被掩饰的弱点会因之暴露。被阻隔的地方,因之而疏远。其程序有时尚出领导人物意料之外。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可以说是大日耳曼主义和大斯拉夫主义在巴尔干半岛的冲突。可是终战之日,德奥既败,沙俄也败,需要善后的时候,几乎与当初威廉第二及尼古拉第二动员宣战的宗旨毫不相干。

  这主要是因为专制皇权(autocracy)跨地过广,组织不符时望,所以统被清算。第二次大战在欧洲爆发时,乃因希特勒要提倡他的人种优秀说,他还一定要替日耳曼民族,在东欧开辟一个“生存空间”(lebesraum)。可是这运动一失败,不仅纳粹人种优秀说瓦解,而且全人类平等成为此后世界公认原则,连那些没有被战祸波及的地方,也一体通行,殖民地全要铲除,不仅为希特勒想象之不及,也非张伯伦、丘吉尔所能预料。

  中国近代历史的复杂,超过单纯的国际战争。但是历史上的大问题几经波折之后,要在实际的条件下找到适当的解决,则彼此都是一样的。近数世纪以来,世界上一般的趋势,是交通发达,技术进步,这潮流强迫闭关自守的国家门户开放,以农业组织作基干的旧社会实行改组,开始商业化。随着资金流通,经理雇用,服务性质的机构共通使用的原则,每一个国家才能将它内部公私的利益融合为一元。这种商业化的组织,随着生产进步,越扩越大,也决不是坚持农业习惯,以狭义的平等的原则,作一成不变的组织所能阻挡。纵是后者能使其国民衣食无缺,其人民也不甘心在技术拙劣人文因素简单的条件下过日子。

  我已经说过,一定要澄清今日中国的改革是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已无意义。孙中山先生在六十多年前著书,就说及中国一方面固然要节制私人资本,一方面仍要扶植私人资本。因为这六十多年来中外的距离越来越大,今日的中国尤其应该扶持私人资本。即使以国家资本开拓庞大的企业,也仍不能缺少民间企业作第二线第三线的支持。要加强其支持,则必须保障私人财产,使一切能在数目字上管理。这程序已由事实证明,不容任何意识型态加以否定,这也就是前述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之一部分。

  针对以上的情形讲中国历史,应当重新订正。

  历史上的真人实事,是不会变化的(除非过去传闻错误,可能因新证据发现而修改)。但是数据的取舍,因果关系的布置,随作史者及读史者的立场而转移。著名的经济学史家熊彼德(Joseph Schumpeter)说过,历史家铺陈往事,最重要的任务,是把今人的立场解释得合理化。现在中国既然是雨过天青,假使作史者和我们一样相信今后国家的策略是将全面组织商业化,以便一切都能在数目字上管理,而所写历史却又离不开阶级斗争的立场,视资本主义为畏途,企图保持某种意识型态上的“纯洁”,那也就是自我作对了。

  况且中国的历史,过去以传统官僚政治的目光进行编撰。我写的一本《万历十五年》已经揭载着这种立场的特征。总之,传统中国在技术尚未展开之前,因迫于环境,首先就实行了中央集权,因此下面的统计无法着实,各地区的特殊情形也不能全般检讨,只好先造成一个理想的公式,笼罩在这亿万军民和犬牙相错的疆域上,所以真理总是出自上端,皇帝的面目为“天颜”,他的指示即是“圣旨”,丝毫不容辩白。官僚集团只要能维持他们彼此间互相承认的逻辑,对实情不一定要认真负责。道德既可以替代法律,礼仪也可以装饰行政。在这种情形之下,其所标榜的道德,也就浮泛而不着实际。用这种态度去修撰历史,我们今日无法全部因袭。

  我认为,中国虽和西洋文化摩擦接触达百余年,直到最近才完成了可以在数目字上管理的条件,自此中国历史,才正式与西洋文化汇合。在这关头重订历史,首先就要把丛错的事迹,针对今日着眼,并且追根究柢,回溯到公元以前初期统一的原因,加入中世纪以后国家愈着重于内向(introvertive)及非竞争性(non-competitive)的端倪,又牵引到鸦片战争后想要改造的艰难,最后才归结到今日。

  这样草拟的历史,属于“大历史”(macro-history)的范畴。作者不斤斤计较于所述人物当时的贤愚得失,而只注意他们的作为,透过中国法制与社会,遗留给后代的影响。虽然叙述中尽量提及“负面因素”(negative elements),然而等全部叙述完毕后,我们如果再回顾这两千多年来的历史,一定会叹赏中国人所创造的这一个政治经济系统之庞大。而虽说改造艰难,却又在艰苦困难之中完成了改造的使命。这在世界历史中算是首一无二的事,古代文明之中,还没有另外一个国家或社会可以望其项背。我们根据全部事迹去赞扬中国文物的伟大,岂不要比掩错饰过,颠倒是非的赞扬要来得真切而畅快?写历史的人实应采取这种观点。

  然而以我一人之力,会有能力修订中国两三千年的历史?我现在说的修订并不是研磋考证,而是将现有史料,重新安排,注入新的眼光,做这样的工作需要的不是才华,而是视界。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在国军当过下级军官十多年,切身经历内地乡村的情形,也知道“壮士军前半死生”,实际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又游历各地,凡本文提到的地方,或曾久居或曾暂住,总经耳闻目睹。最近几年,自己更亲临到被裁失业的危机,所以现在写历史,已经有了文题内外的生活作陪衬。凡所叙群众运动,饰过掩错,雨过天青,经济力量驱使等等情节无一托之空言。至于书面上的知识,却只占准备的一部分。

  这段“开场白”就此停笔,下文不久即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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