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黃仁宇 > 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 | 上页 下页
開場白(2)


  因為這現代資本主義制度是由以上三個條件所造成,它必然成為一種組織和一種運動。西歐資本主義推行的時候,就需要由國家以商業性的法律,逐漸推行到全民。不僅遺傳法、破產法需要符合商業社會習慣,甚至對監守自盜者的處置,虛枉欺騙者的懲罰,與強迫履行合同,都要能切實做到。因為這些法律同時也施行於商人集團之外,所以農業組織也要向商業作風看齊,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即在西歐,因為這一套新制度與中世紀宗教思想和社會習慣大相逕庭,所以也曾發生過無數的衝突。我們也可以說,很多趨向現代化的戰爭和革命,都與此問題有關。如果我們不用意識型態的字眼,單從技術角度檢討這段歷史,也就可以說資本主義如能推行,社會裡的各種經濟因素(包括動產、不動產、勞力和服務)都要能彼此互相交換,私人財產也要有絕對的保障,然後這社會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再簡潔言之,即全民生活,都聽金錢制裁。國家訂立財政稅收金融政策,即已包括道德觀念和社會習慣在內,在執行時,除非立法錯誤,不能臨時在半途又撞出一個道德問題。這樣才能符合韋伯(Max Weber)所說:「現代合理化的資本主義,不僅要有技術上生產的能力,而且還要有能讓人預為籌算的法制,以及經理上正式的規則。」

  西歐資本主義的最先進是威尼斯。因為它是一個自由城市,處於一個海沼(lagoon)之中,受大陸的影響輕微,中世紀後,當地貴族都變成了重要紳商,或者受政府津貼。全民十萬口左右,壯齡男子,都有服海軍兵役的義務,陸軍倒以僱傭兵(condottieri)為之。重要商業又係國營,城中鹹水又不便製造,於是盡力經商。雖匠役寡婦,也可以將蓄積加入股份(colleganza),水手也能帶貨。這樣一來,一個國家就是一座城市,這一座城市又等於一個大公司。民法與商法,也區別至微。《莎氏樂府》裡面的《威尼斯商人》稱兩造合同預訂借債不還則割肉一磅作抵償,到時法庭就準備照約施行,雖說是誇大譏諷,暗中卻已表示威城以商業性的法律作主宰,信用必須竭力保障的背景,這也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真髓。

  十六世紀之後,荷蘭成為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先進。荷蘭正式國名為「內德蘭王國」(Koninkrijk der Nederlanden)。荷蘭不過是當日七個省之一省,只是佔全境人口三分之二,又負擔全國經費四分之三,是商業財富的中心。內德蘭經過幾十年抵抗西班牙而獨立之後,行聯邦制,使經濟發展前進的地區,照商業習慣管制,其他隨現狀改進,這樣經過無數周折,而且荷蘭的農業也重畜牧,不重穀物生產,與商業習慣接近,荷蘭才能逐漸完成全國實行資本主義的體制。

  繼荷蘭之後,英國成為傑出的資本主義國家。因為這國家農業基礎強,它的「普通法」(common law)以農業習慣為基礎,凡是以前沒有做過的事統統不能做,所以相當保守。一到十七世紀,世界局勢變化,英國也迭遭折磨,經過英皇與議會衝突,內戰弒君,改為民國,行獨裁制、復辟及第二次革命各種事蹟。今日看來,其癥結在經濟因素互相交換的程度不夠,不能全面在數目字上管理,所以才引起宗教信仰、皇權與民權種種問題。一六八九年「光榮革命」成功以後,即無此趨向,因為幾十年動亂之後,下層機構中的地產所有權,逐漸規律化,上層機構也承認「議會至上」(parliamentary supremacy)的原則。而上下之間,也有普通法逐漸容納「公平法」(equity)的妥協方式,也就是一般與現代社會有關的問題,照商業習慣辦理。這樣一來,農業生產與商業交換併為一元,內地與濱海的距離縮短,一個國家可以像一個自由城市一樣的簡單緊湊,首尾相應,英國用這資本主義的組織做本錢,竟稱雄於世界好幾個世紀。進而逼迫世界上其他的國家照樣仿行,正如克拉克所說,讓資本家在社會型態中享有威權者。或者滲入國家資本和社會資本,相對的約束私人資本,成為社會主義。兩者縱不相同,但在下述幾點上是完全一樣的:法律須保障私人資產,鼓勵資金流通,經理僱用、服務性質的機構共通使用,促成互相交換使得全國能在數目上管理。

  一九三九年毛澤東說:「中國封建內社會商品經濟的發展,已經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這是一種沒有歷史根據的見解。資本主義除非確實的控制司法權和立法權,使政府盡其功能,支持商業信用,不可能說是已經在某一個國家立足。商品經濟缺乏這種組織能力,也不能成為一種運動,亦即是無法孕育資本主義。稱之為「萌芽」,實無意義。因為資本主義的形成要透過國家體制,又要社會全民支持,還常常影響到宗教和信仰,絕非「緩慢的」或者自然而然可以發育成長,前述三個例子以及其他尚沒有提及的例子,除了威尼斯情形既簡單又特殊外,其他無一不經過內外煎逼苦鬥改革而成功。就是連威尼斯也因為它我行我素的與教皇衝突,多次被開除教籍,並不是完全沒有遭受險阻艱辛。中國是一個大陸國家,幾千年來重農抑商,所以改革尤難。

  毛澤東稱中國社會為「封建」,也待辨正。中國只有商周之間稱得上是封建時期。明儒顧炎武說:「封建之廢,自周衰之日;而不自於秦也。」所以秦後統為「郡縣制」,亦即是中央集權。中國古代封建,與歐洲中古之feudal system以及日本迄至近代的「幕藩」,雖然時代差異,組織結構不同,但基本上也有若干相似之點。此即是地方分權,倚賴軍事系統作它自身的體制,爵位世襲,掌管封邑的貴族,不放棄土地所有權,既為地方首長,也是大地主。這與明清之中央集權,地方官由中樞派遣,重文輕武,土地零星分割,自由買賣,社會流動性大的情形可說正好完全相反。很多人之所以堅持中國近代仍為封建,一方面固然是便於因襲馬克思階級鬥爭的歷史公式,另方面是認為封建代表著落後,而中國不管是周衰也好,明清也好,總是不合時代,所以用不著仔細計較。

  殊不知中國近代的官僚政治(bureaucratism),表面上要較封建或日本的幕藩時髦得多,明清尤其如此。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照各地「大名政權」(即分藩的各諸侯)的辦法抽收近百分之五十的田賦。新政府也發行鈔票及公債,籌辦實業,扶植私人資本,具有資本主義的色彩。但是維新後二十年,田賦所得仍佔政府收入之最大宗,也就是說新政府能利用農業支持它的改革。中國的田賦,迄至清末,每年有三千三百萬兩收入的底帳,但實際上收支零碎,人民攤派或有餘,而入庫則不足。即算上三千三百萬兩,以總數二千縣計,平均每縣不過一萬六千五百兩。縣長的薪水通常接近二千兩,其他薪給齎付上級衙門公費等,也只能維持舊型式的官僚政治。民國成立以來,田賦始終未對中央財政發生作用,政府缺乏適當的收入,為政局不穩的最大主因。這樣一個世界人口最眾多的農業國家,竟不能從農業上獲得適當的收入,實為世界歷史所罕見。這種現象不能以「封建制度」這個名不副實的名詞去冒充解答。況且依據各處方志所載土地分割使用,零星雜碎,歷史家更不應以「膏腴萬頃」、「田連郡縣」等等土地集中的歷史資料去塘塞(要是真的土地集中到這程度,問題就容易解決了),

  可是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在一九八六年歲暮,上面所敘各種情節,大部分已像雨過天青般,隨著過去的雷霆霹靂一掃而光了。讀者只要閉著眼睛一想,中國在一九八〇年代一定和一九二〇年代有一個很大的差別。這個差別的重點,即是歷史上長期的合理性(long-term rationality of history)。

  如用另一種方法解釋:中國全面與列強衝突,始自鴉片戰爭。戰事始於一八四〇年,距今一百四十七年,快要到一個半世紀。要是我們拿著這一個半世紀的歷史分成無數細微末節,憑著片面的見解去分析,讀來一定令人切手蹙額,總離不開愚人蠻漢做壞事的觀感。可是把這一百多年來的事蹟前後連貫起來綜合檢討,則所得的印象,又會截然不同。好多事情,很像是接二連三的失敗,但是實際上失敗之後,中國國家與社會卻又成梯度式的前進。這一百四十七年來最大的一個進步,即是當初中國完全不能從數目字上管理,皇帝也不知道和英國開戰,要用多少兵,人員如何調度,要用多少餉,錢糧如何籌措。今日中國仍不能說是凡事即能有效的合理的處置,但是至少已開始在數目字上管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