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黄仁宇 > 黄河青山 | 上页 下页
纽约,纽约(9)


  现代中国也持续这个过程,蒋介石虚构上层结构,毛泽东创造下层结构,目前需要填补其间的体系联系,“从发夹到鞋带”,必须一应俱全。我曾检视这个概念,将现代中国史的底线往前推移四百年,写出《万历十五年》,又在二十四史中寻求证明。我从来不曾打算以学习历史的心态住在英国、美国、日本或印度,将这些国家的发展经验和中国相比较,但我却仍然获得这个机会,和当地人时相往来,还参观历史景点。现在我不可能摆脱这个较大的参考架构,而且我也看不出为什么要摆脱。

  此外,就我目前的历史观而言,我并不欣赏将中国历史切块切片,却没有事先预想到如何还原成整体。如果只考虑具体的事物,可能会忽略当代人制造假象的过程;如果只考虑到他们的观念和幻想,就可能忽略物质的背景,而后者才是逻辑所在。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尝试以纯西方的观点进行分析时,都会预期中国历史不可能超越西方经验的范畴。但即使从我对伊朗和印度的简短论述中,也可以看出这种预期不切实际。

  这种史观成为我和同行和谐共事的最大障碍。德克·博德替我的处境难过,十分关切我们家的生计,尽全力来帮我。但在徒劳无功后,他就劝我移民。他来信说:“你在此地的前景恐怕一点也不看好。”

  有一次他试着要我去参与一项研究计划,将中国的所有法律名词全翻成英文。这种编订手册的计划以前曾经试过,但成效不彰。传统的律法基本上是刑法,根据触法者与受害人的亲戚关系来施行不同程度的处罚。受害人不一定是原告。必须能够预先理解中国乡村中的一百零一件琐事,才能体会其运作情况,否则法规本身只会显得太粗糙简单,内涵又太难以名状,不可捉摸。我希望自己对计划宣称的目的不要如此悲观。但朋友的父亲是湖南一个县城的地方官,我在童年就看过传统的判案方式,因此不可能对这项集体计划太热衷。数名学者将花数年时间从事中翻英的工作,逐字逐句进行,而且还会用注释补充相关的周边细节。这就好像将算盘的所有拨算方式输入计算机,然后再靠计算机来操作算盘。

  我和德克一起去哈佛,接受一群年轻学者的面试。我实在不该如此做。我只不过建议他们,应该放宽标准,也许依类别翻译一些案例,这样就已经得罪审查小组的部分成员,两名学者对我投以极轻蔑的眼光。他们对技术的精确讲究到极点。我希望德克和他负责审查小组的朋友可以原谅我提这件事。对我来说,现在的学术离最迫切的议题太远,有一天甚至会被事件所超越。如果我不是有亲身体验,也许就不会强调这一点。我的体验一方面来自信息错误的大学生,一方面则来自受到压迫的亲朋好友。

  不可置信的是,我自己找工作没有下文,但却有工作自动送上门来,有一次还提到薪水的详细数字,但这次又是将中文古籍翻成英文,又是为了我无法认可的目标。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又遭遇一次尴尬的处境。狄百瑞博士过去曾多次帮我的忙。他曾替我写推荐信,特别是帮我申请到古根汉的研究经费。我们的结识始于1965年,他邀我写论文收入他的研讨会合集《明代思想中的自我与社会》(Self and Society in Ming Thought)。我的倪元璐专文杂乱无章,他花了数天时间去编辑和润色。参与他的明代思潮座谈会对我是一项殊荣,让我对明代的新儒学有更深刻的理解。在《万历十五年》中的李贽一章,可以说受惠于他的许多研究心得。在我所知道的汉学家中,泰德(即狄百瑞)无疑具备最充沛的精力。听说他住在塔本齐桥(Tappanzee Bridge),但每天早上七点就出现在办公室。在经历60年代的学生暴动后,他担任哥伦比亚的学术副校长和教务长,显然证明他优秀的领导特质,能以崭新的精力让大学重新上轨道。他的现职是约翰·米契尔·梅森(John Mitchell Mason)讲座的教授,可说是名正实归。

  在我们认识的这些年间,我觉得他有时亲切,有时粗鲁。他可以从京都寄来一封热诚的信,有时还从纽约的家中打电话给我。但有一次我去哥伦比亚,只因为没有事先约定,他就拒绝我进他办公室问一个小问题。他坚持完成工作的理由很是充分。他坚守岗位,无法容忍混乱,这两点都毫无质疑的空间。但我想,他不时突然展现的刻薄不见得全出于无心。举例来说,1976年,在多伦多庆祝《明代名人传》的出版时,他提醒三百位来宾,一开始提出这项计划时,由费正清博士进行评估计划,但评估报告却说,计划不可行。他翻陈年旧账,却没有明白指控,让坐在前排的费正清毫无心理准备。泰德对替他工作的人不薄,但也牢牢掌握他们。他虽然对友人客气,却没有人可以刺穿他的铠甲。别人常在背后说他是“强势的人”。

  但是,狄百瑞的性格却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在美国的主要大学,学术管理人员就和企业主管一样,必须外表谦和但内心强悍,才能够生存。他们的竞争不只表现在实务工作上,也形诸于个人的强烈企图心。影响力是靠努力争取而来的,必须在不造成伤亡的情况下赢得权威的地位。在社会容许范围内,先发制人最为重要。这种灵活手腕完全不同于我们在军校所学。

  对泰德来说,他有不得不强悍的原因。他承担起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的领导者角色时,整个领域进入最竞争的阶段。他的学校位于大城的市中心,因此在郊区兴起而市区没落时特别身受其害。学校是由私人赞助,局势更为不利。耶鲁、普林斯顿、宾大、密西根及加大的中国研究全都保持特殊的“哈佛关系”,因为教职员中不乏哈佛的杰出校友。但是哥伦比亚和狄百瑞却势力单薄。他们必须进行激烈竞争,争取研究经费、替毕业生出版论文、替毕业生找出路。这些全都构成吸引未来学生的相关因素,因此主事者势必机灵大胆。财务是竞争的最主要项目,奖学金也是。出版也很重要,学生的论文能尽速付印,就有机会找到较好的工作。这些因素环环相扣,某一处成功,其他方面也会很顺利。相反的,忽略某个地方,就可能全盘皆输。

  我听到泰德在普林斯顿受到批评,说他主持一些研讨会,又写书又编书,指导的博士论文全都和新儒学有关。我当时回应,哥伦比亚的情况不会比其他地方糟,因为狭隘冷僻的论文题目已成为共同趋势,学生捍卫老师立场的风气事实上是起源于哈佛。狄百瑞虽然将研究专注在中国文明的一个层面,但他至少来回推移他的时间点。我的评论一点都不圆滑。就中国研究来说,哥伦比亚和普林斯顿的对立相当激烈,因为双方的焦点都放在人文研究,但又必须在日益缩水的学术市场上并肩竞争。我既然无法在类似场合保持缄默,很快就不受普林斯顿的欢迎。但我当时却没有想像到,我在哥伦比亚犯了更严重的错误。

  1981年年初,狄百瑞邀请我。他计划组织一个研究传统中国“治国之道”的研讨会,预期美东会有一些学者有兴趣参加,经费由ACLS赞助。和他通完电话后,我于2月6日傍晚抵达他那里。约有三十名学者为此计划聚在哥伦比亚大学,有一些来自其他校园,甚至有两位来自印第安那波里。在晚餐的餐会上,泰德热烈欢迎我。人人都自己付账,只有我的账单由他负责。然而开始讨论时,我却很快发现到,不论是资深或资浅,同行和我之间存在巨大的分歧。

  直到今日,我仍然要说,本书的大部分材料源于这次的研讨会,我很愿意开诚布公。我的同行和我在无数的议题上意见相左。但如果我们要以20世纪末的观点来审视传统中国的治国之道,我认为必须视之为文化过程,才造成过去的中国有别于全世界其他国家。除此之外,我认为别无他法。一般主题会诱导我们思考,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差距是否可以弥补,或是如魏复古博士所预测的,差距会持续扩大。我针对此一主题已研究多年,我的同行愿意听听我曾遭遇的麻烦吗?没有人有兴趣。理由很明显:他们希望维持从文献着手的惯例。他们想制造出附加注释的翻译,以符合论文的规格。只有符合传统的学术形式,才能申请到充分的经费。

  但是,就是因为如此,美国虽然有许多历史学家,但美国人民对历史仍然很无知。霍梅尼是疯子。甘地是好人等等。在此同时,学者发现,威尼斯丧失在地中海的霸权,原因是在亚得里亚海岸砍伐太多树林。研究中国公社的学者甚至不愿多看看普利茅茨殖民区,连枷都在展示之列。评论亚洲诸国的学者也不肯稍微思考一下,美国在1862年通过公地放领法,造成东西方的大差距,起先在生活条件的差异后来延伸至社会价值。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