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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纽约(4)


  相对的则是十来种“服务与供给”的阶级,也就是所谓的“卡明”(Kamin),执行制陶或洗衣等较专业的功能。他们也像是员工的工会团体。至于服务及供给的酬劳,是由农民阶级每年依年龄高低支付给“卡明”,照例以谷物来计算,有时甚至是以“一个人所能肩扛的谷物量”等不容置喙的标准来计算。每一个村庄和每一个阶级都有自己的长老团,称为五人委员会(panchayat)。此处必须考量到通俗的信仰。正统的印度教认为,世袭的职业是由神来指派,达成世俗的任务也就是积存灵魂的价值。转世的信仰更进一步强化理论:工作做得好,来生就可以升级,不过最好能够完全脱离轮回。

  我们可以主张,农业阶级制度在印度一定有源远流长的历史,起因于该国的地理和气候。缺乏有效的中央集权政权也可能是决定性的因素,强迫村落社群依宗教信念建立架构,并配合自然经济,以求顺利运作和生存。这主张并没有改变我们的观察,也就是说,印度社会的下层结构是面临英国时的致命弱点。事实上,如果对已形成模式的长期发展进行历史分析,因果之间常常难以划分。政治不统一和司法制度没有效力,迫使各地区必须达成经济上的自给自足。地方经济的自给自足又造就政治的难以统一。即使各地区的土王都无法借打散底层来改造区域。只要农民阶级存在,印度接受现代科技的能力就极为有限,家庭工业成为永恒而不可逆转的现象。

  也因此,18世纪的英国发现,可以蚕食鲸吞这个国家。英国人先前已来发展贸易,现在又来建立要塞,和印度的土王建立关系。像罗伯特·克莱夫(Robert Clive)和华伦·海斯亭斯(Warren Hastings)等帝国建造者,很快就创造英属印度的状态,并没有碰到太大的抵抗。印度次大陆就此分成德里的蒙兀儿(Mughal)政权、玛拉萨(Maratha)和锡克族、尼萨姆(Nizam)、纳瓦巴(Nawab)及其他土王。其后英国对印度的征服,约和拿破仑战争和工业革命同时期,一直进行到19世纪末,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胆大包天的殖民行径。外来的统治者仍然以公司自称,但却统治一个出色的文明,领土还比英国大了近二十倍。但英国设法组织殖民地军队,设立文官体系,划分行政管理区,引入法律,重新调整当地的收入来符合自己的需求。

  英国在印度的经验已引起充分的辩论,包括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记者、作家、以及从自由到保守等各式各样的政治人物。他们的重点不一,从社会达尔文主义、白人的负担到马克思—列宁派诠释殖民强权到海外寻找原料和市场。有时我们不免看到英国所为何来的怀疑,因为到19世纪初,东印度公司的利润已经缩水,但英国仍然不断投入人力和资源。但这已是题外话。英国在印度的主权部署绵密深远,前锋是帝国主义,后卫是资本主义。有别于一般的认定,资本主义的重点其实并不只是着眼于物质上的获利,更不企求短期内的获利。信用的延伸、不带人治色彩的管理、服务设施的聚结等技巧,都促成财政资源累积到空前的水准。

  新的管理技巧和更多的资源又使整个国家,或说至少大部分的地区,成为更广阔的新冒险天堂——通尼教授称这种经验为亢奋状态。这种新的生活模式蕴藏更高层次的满足感,因而释放出相当大的能量,也让在印度的英国人如此难以对付。他们的协调工夫一流,因而能维持一贯的冲劲,迅速征服次大陆,让土王沦为傀儡。但他们也大规模兴建铁路、公路,成立电报服务,扩充灌溉系统,改进公共卫生,在饥馑时赈灾,推行种种改革。这些成就赋予他们使命感,最后竟然演变成道德优越的幻觉。

  这种长镜头的看法绝非小看短期的细节。就《甘地》的相关题材而论,我清楚了解,在安瑞萨尔(Amritsar)的贾利安瓦拉巴(Jallianwala Bagh)封闭场所,英军下令枪杀示威民众,计三百七十九人死亡,伤者更达三倍以上。下令的瑞吉诺德·戴尔(Reginald Dyer)在猎人委员会(Hunter Commission)作证时指出,他下令行动的那一刹那,不再关心原来的目的是为了驱散群众,只想到“从军事的角度制造道德的效果”。戴尔将军被迫退休,驻印度总督也予以谴责。但回英国后,上议院支持他,热心拨给他丰厚的退休金。甘地因而形容英国政府邪恶如撒旦,整个西方文明腐败。

  不过,这些事件更强化长镜头观察历史的重要。以有限的观点来讨论重大的历史事件,是极度危险的事。海洋贸易国家比较容易以商业惯例为基础来培养组织能力,而大陆型的大型农业国家就比较难,如果能了解这一点,就可以避免戴尔的错误。帝国势力还有另一项优势:可以从都会中心推行经济活动,不去考虑臣服国家的下层结构。这是靠武力打造出来的组织。此时的英国显然已经忘记本身在17世纪的奋斗:整合两种不同的元素,一是英国的农业经济,二是重商惯例所衍生的组织原则和技巧。此时的英国人也已经忘记,他们已脱离“依赖”荷兰的“最后桎梏”(借用乔治·克拉克的形容)。

  此外,本土的英国人比较容易想到驻印英人的美德懿行,不太会想到他们的恶行恶状。英国把纺织品卖给印度人,牺牲当地的工业,这个事实已经被遗忘。也很少人提起,安瑞萨尔事件的近因是印度人抗议立法准许预先逮捕。农作物歉收原本不一定导致战后传染病盛行,造成数百万印度人丧生,但英国忙于赢取在欧洲的战争,无暇注意这件事。殖民地的管理者想摆脱“先离间再统治”的恶名,但在安瑞萨尔事件中,廓尔喀和俾路支族的军人在戴尔命令下开枪。综合种种事件,我们就更能理解甘地的革命策略。殖民地的主人在英属印度创造出上层结构,虽然凶残,但结构仍然可行。

  印度人无法直接对英国正面开战,只好采取不合作主义。公务人员不上班,大学生罢课,大规模杯葛选举、纳税、英国法院制度及进口布料。这些行动造成参与者的绝大牺牲。但我无法想像,如果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推行这样的运动,是否能同样有效。这一切的背景因素在于,印度教的传统认为,情欲的满足和物质的拥有虽然不是天生的邪恶,但也是个人生命周期中较低阶段的实现。一个好的印度教徒应该结婚,过好日子,甚至追求成功。但年纪渐长后,就应该“淡出”世俗的追求,达到更高层次的解放。也就是说,纵情享乐和过正常的生活并不罪恶,但禁欲和苦行的价值更高。读者应该还记得,在农业阶级制度下,印度乡村事实上根本没有提供累积财富的机会。不合作主义符合放弃世俗、追求精神价值的教义,还多了一层印度文化传统的诉求。而且,不合作主义也吻合印度的自然经济。甘地扛起领导重责时,时年四十九岁,虽已婚但已禁欲十多年。他在南非也享有盛名。总之,一切条件全都具备。

  然而,这番观察并非指责甘地是机会主义者,或说他的动机并不诚心。事实绝非如此。甘地的悲悯先于狡诈,他的耐心无穷无尽。事实上,他的诚恳常让部下心烦,因为独立运动开始有声有色时,他们想从中获利。甘地对流血和丧命深恶痛绝,1922年,他领导的运动失控,爆发暴力事件,他立刻喊停,直到1931年才又继续。

  在这些事件中,圣雄甘地展现他的伟大之处。他的奋斗已成为他的人生。群众运动日益扩大之际,他也必须更无私。这是场永无止境的奋斗。早期的战术和策略已历经灵魂升华的过程,完全融入他的宗教信念。只有透过无数的绝食和沉默抗议,才能实现权利即力量的理想主义,他的信仰也因此是追求成功的信仰。甘地一直怀抱这些信念,直到1948年他死于印度狂热民族主义分子的枪下为止。但由于他自身印度教—耆那教徒的背景,他不可能和我们一样,清楚划分神圣和世俗。他显然将象征主义视为现实的一部分,因此也赞同圣牛崇拜。这些观念和世袭分工的概念紧紧相连,如果依逻辑的一贯性加以推展,无可避免会回归印度教因缘和转世的正统,虽然无法证明其错误,但对现代生活却形成很大的障碍。另一方面,他的折衷主义虽然成为革命的意识形态,在独立运动时适时发挥功效,但其后却丧失动能。幸好他的继承者,尤其是紧接其后的尼赫鲁及现在的英迪拉·甘地(和他没有亲戚关系),并没有盲目跟从他的政策。他们摆脱圣雄对西方物质文化的猜疑,转而兴建巨大的发电水坝和大型炼钢厂。他们也没有确实遵照他的绥靖主义。

  甘地的故事让我们得以综览印度独立以来的历史。共产主义虽然有时会进入地方政治,但从来不会形成严重的威胁。不过宗教始终是引起争议的议题,巴基斯坦的独立多少减轻此一问题,但就国内来说,宗教仍然使国家无法维持一贯的现代化节奏。印度幸亏拥有良好的上层结构,和西方民主亦步亦趋。议会制度虽然不时爆发危机,但大体上仍能运作。在开发中国家里,印度免于军人主政的恶名。印度的运输和通讯系统仍然是亚洲大陆型国家羡慕的对象。在这些优势之下,印度得以在消除文盲前大胆实施全民普选。但下层结构的基本问题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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