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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纽约(2)


  在20世纪末的我们,书写时无法避免“资本主义”这个名词。我依照乔治·克拉克(George Clark)爵士的先例,认定资本主义是一种组织和运动,把它当成具体的事物,而非一套价值观。在我和李约瑟博士联合署名的文章中,我们将资本主义定义为私人财产权信用的广泛延伸、不带人治色彩的管理及服务设施的聚结,但这些要素并非不带任何意识形态的含意和强制的倾向。资本主义不能只由个人来推行,资本家必须包括雇主、雇员、事业伙伴、银行家、供货商、客户、会计师、销售人员、公关人员和律师。透过奠基于货币管理的法律联系,整个社会因此紧密相连。在这一切背后的原则,是财产权绝对而至高无上,超越皇室特权和传统的道德观。这些概念和惯例截然不同于农业社会的基本性格和惯例,因此从历史上来看,很少不经过相当程度的暴力而被接受。

  在这些特例中,我们以位于小岛上的威尼斯为例,这个城市透过和平的手法而有资格成为资本主义的先驱。距离不远但处于内陆的佛罗伦萨,也尝试在公共事务中进行货币管理,却引爆激烈的冲突。在17世纪,新兴资本主义国家荷兰之所以崛起,是因为抵抗西班牙的宗教大审判。无论是资本或技术劳工,都被代表欧洲主要土地势力的王室赶到北海边缘的尼德兰。我们认为,英格兰银行的成立是英国走向资本主义国家的起点,但必要的前提却是光荣革命结束内战。美国依资本主义的路线建国,如上所述,幸亏没有遭遇农业部门有组织的抵抗,因为美国有许多未开拓的土地,唯一的例外可能要算是南方邦联发起的大抗争。

  资本主义容易盛行在有绵延海岸线的小国,而不是处于内陆的大国;比较容易滋长于没有中央集权文化传统的国家,而不是中央集权文化丰富的国家。最值得注意的是,亚洲虽然和欧洲势力接触达三百多年,但直到近来韩国兴起之前,没有一个亚洲大陆型国家具备明确的资本主义风貌。

  一个国家转变成资本主义,对个人有何影响?我认为自身的经验已相当接近。我要求纽普兹的学生想像,如果同样的冲击发生在他们身上,改变可能是“从头到脚”,也就是说,必要的重新调适会影响到他们的婚姻、家庭关系、商业人脉、人生观、甚至所使用的词汇。所需要的不只是决心,还需要协调,绝非像部分经济学家所说的,只要甩掉古老习惯,接受新选择即可,尤其在一个人口密集、深受安土重迁文化影响的国家。

  至于资本主义国家中的自由,我已经说过自己是深受其益。但我必须修正的是,我们在美国所享受的自由是“合理”的特权。也就是说,社会所应用的科技相当先进,分工愈来愈细密,人人都有职业和移动的选择,我们才可能享受到这种自由。所谓的合理,是指法律制度也不断扩充延伸,将个人和企业的权利义务划分得更清楚,以符合新局势,在新的富裕水准之下,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不致太离谱。一切都在成长和演化中,时点和协调十分重要。大多数的开发中国家都无法达成这样的节奏,这也是战争和叛乱连连的主因之一。

  我无法说资本主义主导美国政府的意识形态,只能说政府的运作依赖资本家的技巧。美国政府专注于货币管理以及一系列的社会福利,这种策略需要国家经济最先进的部门能不断进步。如果形成不平衡的情况,获利的动机将诱发第二及第三层阶层自动补位,让后续发展更有深度。至于仍然落后的部门,政府会提供津贴、协助及补偿。但和许多组织能力还不够好的国家打交道时,美国常常显得冷酷无情。这些国家认为美国释出最会攻城略地的商人,利用这些不设防的国家,丝毫不考虑可能引起的混乱或其后必须进行的弥补。

  伊朗国王统治的是一个很特殊的开发中国家。他掌握着石油带来的收益,以为可以达成上层的现代化,同时完成下层的社会改革。他主导土地改革,提倡女权,实施义务教育。问题在于太短的时间内涌入太多的钱。国家欠缺通达下层结构的体系,无法达成必要的协调整合。伊斯兰教律是为了统一中亚贫瘠地区的民族,以军事化的简朴风格生活。所有人相亲相爱,人人都必须过着洁身自爱的生活。崇敬安拉是人类生活的主要目的。所有的信徒都必须慷慨施舍。诈欺、偷窃及通奸不仅是私人的罪行,也是公众的罪行。但这些道德教条却无法提供复杂组织架构所需的基础。正统的伊斯兰教即使倾向神权统治,即使强调圣战和殉教,也无法脱离农牧的历史经验。我曾经浏览这个主题的文献,现代的阐释果然相互矛盾,混淆不堪,但有一件事很清楚:伊斯兰教就像儒家教义一样,将国家视为文化导向的存在,而非经济上可以管理的单位。

  大多数的文化教令集中在家庭和村落的层次,社群以上的司法因此得以简要明快。犯小错却蒙受残忍不人道的惩罚,毫不宽待地执行性禁忌,这些我们都听得太多。我们已经假定,提起这些事未免太落伍,但霍梅尼重新在伊朗复兴这些教义,因而更加确定下列事实:大众层次的社会习俗并不曾远离农牧时代的过去。偏离社会习俗无法被宽容,容忍的错误范围从来不曾太大。虽然一再提到伊斯兰世界的“重商传统”,但宗教对商人的认可,无非是依据传统承认商人对社会的服务,从不曾鼓励他们相信,财产权绝对而至高无上,可以超越传统道德,更不用说将同样的原则施展到大众层次。从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些条件都不利建设流动而多元化的社会。观察家指出,伊朗的有钱家庭通常会购买土地,投资股票,而不愿把资产投入长期的商业投资。有利分工细密及资本自由流动的环境并不存在,更不用说农业人口占全国的百分之七十五,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实施现代化。

  因此,无论伊朗国王在上层推展任何新方案,后续发展根本不见踪影。最后,整个现代化的计划似乎创造出一个外来的物体,针对的是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而不是本国。就像是外来文化的殖民地,却又缺乏后者的精髓。石油换来的美元无法妥善利用在建国大业时,就会花在军备上,和奢华的消费没有两样。伊朗国王的失败不只是财富没有充分流通,也不只是他常为人诟病的管理失当。霍梅尼发动革命时,吸引相当人数的都市中上阶级,然而在理论上,这些人在经济上持续受惠于国王的改革。被罢黜的国王向来对军队青睐有加,但武装部队并没有支持他。要测量他的失败有多严重,就要观察头重脚轻的快速现代化产生多少疏离感。无数的伊朗人觉得,社会被切成两半,他们再也无法安宁度日。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美国才会显得像是邪恶势力的恶魔。国内的奋斗转成国外的圣战时,美国企业的商业优势显得更无法原谅。

  我认为,巴列维的悲剧不是“错误”所能交待。如果说是错误,我们等于是将所有的利益冲突,时点的阻塞,以及地理、文化和历史因素所产生的全球性问题全归咎于一个人身上。事实上,这样的错误的确存在,通常是由于不幸的领导人过度使用秘密警察。但伊朗国王统治三十九年,理应被视为历史人物看待。他面临制度的陷阱。他只拥有独裁的权力,我们不可能不切实际,以为他会将王位的宝座换成“新波斯的第一公民”这个头衔,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他不可能放弃他所拥有的唯一工具。一旦采取这个立场,他发现讨好西方强权既合时宜,又有必要。穆撒德(Mussadegh)必须被驱逐出境。

  石油资产国家化的速度减缓,签署巴格达协议,进一步开放西方的投资等等,都是一连串相关的措施。只要他经手的收入庞大而集中,他就可以再投资于大型的重点工程,美国的技术支援自然不可或缺。他不能去注意小的企业单位,因为制度规章及联系不足,无法使运作顺利。也许他可以多注意地方上的慈善活动,而不是像批评家指称的,让教师(mallah)去接触草根势力。但是,这批评也要小心处理。在伊朗国王统治下,官僚制度的运作原则完全不同于什叶派时期。他已经进展到解放妇女、消除文盲及重新分配土地。总之,伊朗国王的不幸在于他必须从古老的权力基础上推行19世纪的改革,同时要面临20世纪的问题。他计划的长期利益还无法实现,但他的恶行却是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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