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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9)


  从这番对话中,我了解到,两人之间有相当大的差异,无关于我所使用的词汇。让两方意见相左的甚至不是意识形态或文化差异。并不是中国历史的研究没有更新,也不是欠缺信息,而是一般大众并没有体认到背景中的部分事实,毕竟这些事实十分恼人。我说一般大众时,指的是中国人和美国人。我们很容易将珍珠港和广岛原爆视为历史,但较难接受蒋介石和毛泽东是历史人物。在八年前上述对话发生时是如此,八年后我回想起这段对话时还是如此。

  1976年的春季学期我向纽普兹告假,依原定计划撰写《万历十五年》。研究帝制末期似乎让我稍微分心,不再全心关注当代中国的事件。就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我看到明代官吏丝袍上的锈金线,也看到大理石桥及半月形大门,还有白鹤盘旋在京城里的喇嘛寺上方。我曾对莱特教授抱怨,研究中缺乏相配的听觉材料。然而此时我却仿佛听到庙里的钟声响起,宣告皇太后的葬礼;我也似乎听到各种场合中的司礼官对聚集在宫殿前的官吏一一唱名,语调低沉而拖长,以创造庄严肃穆的效果。然而,一个年代的种种味道和颜色却无法阻碍我的视觉,不能让我无视于中国历史一脉相承的事实。我不久就确定,现代中国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我翻阅的书页中。在中国的结构之下,一大群没有差异的官僚管理一大群没有差异的农民。就技术上来说,其可管理程度相当有限。任何尝试运作这套制度的人最后全都失败,而且惹祸上身。

  这个写作计划的真正乐趣,在于综合所有资料的过程。溪流沟渠的水全都汇集成大川,即使处理的是令人沮丧的负面题材,但仍带给作者美学的满足感和特定成就感。我建立出壮阔的视野。3月下旬,我应贺凯教授之邀,前往多伦多,参加他在亚洲研究协会年度会议中的研讨会,报告明代政府组织。在会议中,我在听众之前宣布:“这作品最有趣的部分可能在于综合。重新组合不同的元素时,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欣赏全景。”这种兴奋感源起于以下的发现:原来历史中并没有太多的浪费。乍看之下显得轻浮琐碎、毫不相干的事物,如果全加在一起,也能展示出它们的重要功用。

  4月,杰夫放春假。他现在已经快九岁了。由于岳父的病情延长,内人从感恩节起就一直待在田纳西,小儿因此非常想念妈妈。我在这段时间充当单亲家长,有机会了解母姊会、小童子军和小联盟棒球队的活动,并且培养和儿子间的亲密关系。他先前也陪我去加拿大。我决定去哈佛燕京图书馆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时,他再度成为我的旅伴。

  对所有的父母来说,他们的子女当然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对杰夫的感情更深,原因不只是他是我的独子,而且还因为我们之间有四十九岁的差距。我不知道是他或格尔让我更亲近美国主义。但毫无疑问的是,身为美国儿子的父亲让我自觉到我个人对美国的义务,毕竟美国的未来直接影响我家人的福祉。儿子的生日在7月4日,让这一切显得更有意义。本书也考虑到这些情绪。

  在纽普兹,我厌倦做菜时,我们会从麦当劳和肯德基买外食回家,但我们也常从中国餐馆叫外食。杰夫正处于随时想证明自己有用的年龄,他会打电话订木须肉,而餐馆的人都已熟悉他的声音。半个小时后,我们开车去餐馆,他总要我在车子里等,因为他对递钱算零钱的工作已经十分在行。有一天,他拎着食物袋回来时,告诉我,餐馆的人一直问他,“小家伙”,将来长大要当美国人还是中国人。

  “你怎么回答?”

  “我说:‘当然是美国人。’他们就问我原因。我说:‘首先,我出生在美国,不是在中国。其次,我从来没去过中国。第三,你们讲两种语言,而我只会讲英语。’”

  他又问我,我觉得他的回答如何。我说,我觉得他回答得很好。事实上,他自行决定的能力已超越我的预期,内人和我都不曾替他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

  令我担心忧虑的,是杰夫的世界。我离世后,他的人生至少还有半世纪之久。我当然也想到他未来的家庭。目前的局势会持续下去吗?这个念头让我很害怕。格尔告诉我,杰夫问她,等到他学会开车时,全世界的石油都用完了,那该怎么办?她叙述时语气平静,但显然透露着极度的关切。我的心里因此蒙上阴影,但也刺激我以浓厚的兴趣去阅读新能源开发的相关报道。同样的,最近热门的议题如生态、核战争、性道德、生态保育等,如果思索每一议题对下一代的影响,就会发觉这些主题具有引人注目的强大吸引力。至于我自己,也以类似的迫切感来对待世界史。对于那些有充分理由嘲笑我自我膨胀的人来说,我的态度自然显得很愚蠢,和我的行业与技艺显得很不相称。但对我来说,历史学不只是行业与技艺而已。或者,换一种略微不同的说法,我开始接触这一行业和技艺,是因为动荡不安的生活造成心灵苦恼。为了寻求问题的解答,我才发现世上所有的事件全都紧密相连,而且,由于距离缩短,重要议题的冲击很少只及于国内,而是会倾向国际化。

  因此,我们必须更新所有的背景资料,妥善收藏,因为这些事情可以共同影响我们的决策。我无意夸大其辞,只想就我能力所及搜集资料,整合成可读性高的内容,以学生的程度和兴趣为对象,来达成我的任务。即使这样的努力都会遭到很大的阻力,令我十分心烦。我们甚至还没有机会面对毛泽东的独断主义时,就碰到这样的遭遇!不过,幸好我还有《万历十五年》这项计划。它虽然有些偏离,但探讨的仍然是一般主题。一旦出版,书的美学价值可以让我多吸引一些学生来修课,增加我的选修人数。学生都崇拜英雄,急着看老师的书付梓。

  九岁的儿子当然不知道,即使我在进行学术研究时,也挂念着他。在多伦多,他忍受亚洲研究协会长达两个半小时的会议。会议于皇家约克饭店举行,我不知道如何安排他整个早上的活动,而且又能与我保持联络,只好让他坐在会场里。在哈佛,他每天听我的指示,从大众街的假日旅馆走到神学街,到达燕京图书馆。他在靠近大理石楼梯的大厅等我一起吃午餐。有一天他等了半小时,我从厚重的玻璃门后方出来时,看到他单脚跳跃,自己消磨时间。最后,我终于完成数日的浏览,借来的书也都放进在哈佛广场买的竹箧中,刚好放进车后的行李箱。我们终于有机会四处观光,正好可以利用开车回家的一整天。

  第一站是普利茅茨。我们随着游客的路线登上《五月花二号》,欣赏普利茅茨岩,在普利茅茨殖民村散步。小儿非常高兴,眼睛闪闪发亮,张着嘴巴。但在这种情况下,父母总是受益最多。我童年就听过《五月花号》。《五月花》是我在长沙念六年级时念过的一篇文章。作者看过普利茅茨岩,想像完成旅途的一百多位乘客的心情,想像他们带着行李和粮食上岸,再看一眼将他们与故乡永远分隔的大西洋。当时这篇文章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启示,因为我不曾去过很远的地方,不曾离开家,不曾看过海,也不曾理解何谓宗教迫害。但五月花这个美丽的名字,却让我印象深刻。

  和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一样,说的是共通的语言,那种冒险奔放又夹杂着多愁善感和神秘的魅力,触动和杰夫年龄相近的中国少年。但历经半世纪和许多体验以后,我很高兴能带年幼的儿子前来瞻仰清教徒的殖民区。有一天他或许可以理解,美国是殖民的国家。我们这些外来的子民不只是一个友善国家的客人,还要以归化公民的身份成为积极的参与者,我们形形色色的背景和经验必须丰富美国的生活。对华裔美国人来说,抱怨不幸的中国佬被别人欺负的时代已经过去。身为少数族裔的我们,有更多的道德负担,必须展示我们的性格和优点。殖民村的设计也让我更确定,自由是超越的因素,没有固定的经济价值。美洲早期的移民必须长时期过着公社般的生活,彼此紧密联系,等到后代子孙才可能冒险进入空旷的原野,满足自己的选择自由、幻想和个人主义。

  过了普利茅茨,是一大段的次级公路,直通到秋河(Fall River)。我开车时,杰夫在一旁睡午觉。整个地区人烟稀少,天空阴沉灰暗。我把车停到通腾河(Taunton River)的海岸区,登上“马萨诸塞号”时,行程才又恢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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