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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7)


  最初提到FTE这回事时,我们都把它当笑话。“他们把我们当做什么?汽车推销员吗?”但我们逐渐发现,这个FTE可不能随意一笑置之。系主任和部分资深教员公开夸耀自己的FTE很高时,充分显示这个数字早已是衡量价值的标准,相当于我们的打击率。接下来,教务处注册组就会送来个别通知:下列选修你课程的学生还没缴学费。请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在某期限前缴清,他们的选课就会无效,他们的出席也不会计入你的FTE。价值显现法又添一层意义,和个人的工作保障更加密切相关。否则送来的备忘录也不可能暗示,我们必须了解销售情况,因为事关我们的权益和好处。

  强调选课人数事实上造成新的供需关系。学生了解到自己是被需求和追逐的对象,因此觉得他们站在“买方市场”。对学习的兴趣因此陡降,作业和规定也因此减少。有些学生甚至大胆到和教师争论分数。60年代末期到70年代初期,课程开始自由化,学期报告已逐渐取代笔试。你也不可能给这些报告打太低的分数,这些报告全都“资料”丰富。我的问题在于,学生一开始的信息既贫乏又错误,学术纪律的要求又大幅下降,让我不清楚底线何在。我当然教过好学生。我教过聪明的学生、勤勉的学生、正直负责的学生、忠实诚恳的学生,毕业数年后都还会写信给我。最近我都还收到他们的来信。但他们是少数,而且是极端的少数。大部分的学生才是问题所在。

  许多学生都有一个共同概念:整个中国现代史可以总结于一个道德教训,也就是邪不胜正。不消说,国民党和蒋介石贪污无能,因此丧失天意所归。既然这些学生同情毛泽东和共产党,他们显然是开明进步的。这才是重点所在。我对他们进行笔试测验时,通常大多数的申述论题都显示学生的开化程度有深有浅,却很少展示不同层次的历史知识。有些学生的观念直接来自于校园中的其他教师,有几位已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两周的行程中去过三个城市。

  有时我问学生,如果一个数亿人的国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道德败坏的人物,而每个美国大学生都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来归纳这个人的错误,数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这种情况不是很荒谬吗?这时我听到贪污无能的指控已不下百次。我还将在大陆时期的国民党和之前之后的情况加以比较,进一步和中国历史上朝代更迭时相比。经过无数反省后的现在,我想说的是,整个国家运作失调,反映的不是个人的性格,而是一个前工业社会的欠缺,无法管理牵涉大量工业产品的商业,也无法提供所需的服务。在中国抗战期间的最后数年间,每个城市的商品价格都不相同,城市和乡村间的价格也不一样。国民党政府无法照顾到所有的军队单位,只能给资深将领一整笔钱,但通常无法符合军队的需求。这些将领迫于情势,必须游走于法律边缘,因为没有任何明文法规清楚规定他们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从柳州到重庆时,发现军用车辆和资源委员会的卡车运送私人货品时,身为步兵下级军官的我非常生气。但身为历史学家的我,却必须往深处探究,寻找这次失败的终极原因,否则可能错判中国问题的面向和本质。

  我对学生建议,如果我们对国民党和蒋介石暂时停止道德判断五十分钟,在课堂上也许可以找出教科书作者和通俗作家所忽略的史实。学生同意后,我问他们是否知道国民党的预算有多少。一位美国人所提供的证明文件显示,到1937年对日战争开打时,依当时汇率计算,中央政府一年的支出是四亿美元,还不及现在纽约州立大学预算的一半。虽然当时当地的购买力和今日的美元没有直接关系,但对于一个处于关键时刻的大国来说,金额仍然严重不足。从这么小的预算中,蒋介石还必须打造现代化的陆军、海军和空军,养活他的官僚,推行他的建设和教育计划。我一再向学生保证,我的目的不是替国民党开脱或漂白。如果不带感情来评估,历史上的蒋介石会被视为赌上中国命运的领袖。他划时代的大胆冒险导致僵局有所突破,因此改变世界历史,连带影响美国人民的命运。也因此他必须付出代价。他决心所引发的事件愈演愈烈,情况远超过他的处理能力,最后造就毛泽东的时代,在这段不下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期间内,积极压制城市和外来的影响,建立一个符合乡村简朴气质的同质性基础。即使历经数十年的动荡不安,任务却尚未完成。

  无论我们喜不喜欢,在肯定名将贡献的同时,我们也许可以将当代历史还原到原有的时空之下。各种里程碑让史学充满层次及纵深,相关事件及因素才能各就各位,如此才能看到直线的进展。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恐怕只能说,这个时代的一切都乱成一团,而中国不过是个发疯的国家。道德指控常将历史转成好人战胜恶人的刻板形象,我们终究会搞不清楚谁是好人,谁是恶人。压扁和紧缩历史非常容易,但同时也会模糊美国对世界的贡献。

  我虽然批评学生花太少时间准备课程,但并非对他们的辛苦无动于衷。对丝毫不了解中国文字的读者而言,充满单音节人名的教科书实在是沉重的负担。就表意文字的视觉而言,张宗昌和孙传芳之间有天壤地别的差异,但罗马拼音化以后的差异却消失了。而且,如果没有具备文化背景,绝对很难理解外国人的逻辑。很少有纽普兹的学生一心想当中国专家,他们选读中国历史课程时,焦点放在一般常识的醒目部分。孙逸仙、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和周恩来既然是考试时的重点,自然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无法从教科书的上下文中获得理解时,便从通俗文学和电视上寻求指引,事实上这些媒体只会更强化美国人原先存有的僵化概念。所以我才非常希望能由知名出版社来出版一本小书,以便向学生解释,毛泽东的美德或蒋介石的无德都不足以了解中国。这样的解释和之前或之后的事件并不一致。

  在土地稀少与人口过剩的主题方面,我要学生寻找,共产党进行公社改革前,每人可以拥有多大的土地。学生毫无困难地从教科书找到答案:在中国北方是每人六亩,在南方是每人一亩。由于种旱粮的地有别于稻田,北方的六亩和南方的一亩具有差不多的价值。但一亩有多大呢?一亩约六分之一英亩。但学生的观念仍然很模糊。这时我有机会让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亩是六千平方英尺,比两个网球场还大一些,如果以美国的足球场来换算,比十五码线到终点区的范围还小一些。“大概可以勉强快传一次,触地得分。”视觉上的认知让我可以对学生进一步解释,在公社化之前,土地一再经过分割,最后可能只有“教室大小,农民要翻转犁都很困难”。这些资料都收入《中国并不神秘》。

  如果我以为自己有何原创力,或是正在校园中进行“创造性的教学”,我最好仅只于幻想而已。除了一些和我较亲近的学生以外,我的努力并没有受到肯定。在我去耶鲁见莱特教授的前一年,我曾遭遇到奇特而羞辱的经验。一名大学生来上课的时间不到一半,以期末报告代替期末考。他在报告中点出我最喜爱的主题,也就是说,在现代之前,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对传统中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但接下来的文章却支离破碎,和开头的主张毫无关连。这名学生在报告的结尾附了一张字条:我一定要给他B或以上,因为他是“小有成就的人士”。但因为已是学期末,他没有时间等待成绩的结果,因此留了一个纽约市的电话号码。

  如果我不依他的要求给分,最好在把分数送到注册组之前打电话给他。一周后我写信通知他,他的成绩已被送到注册组,但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我不可能事先和他商量,因为会违反惯例。我把他的报告送到系主任办公室,除了注明评分的理由外,还附上那张纸条的影印件。如果他对分数有意见,他应该依照规矩和系主任谈。这位学生再也没有来找我,但我还是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禁把这件事当成个人的挫败经验。无论是教书或其他行业,我都从来没听过类似的事。我怀疑我的同事是否也碰过同样的事。

  不久后,学生问我是否可以修我的课却不来上课。我被问了两次。事实上,在课表排定的上课时间内他们都要工作。课程开始的一两堂课时,他们可以从工作中拨出时间出席一下,但他们希望以后就可以用“略微不同的方式”来达到课程的要求。我问他们,为何不能登记成跟着我“独立学习”,因为学校愿意如此核准,以便应付特殊情况。他们说,他们希望学分单上可以显示学分数目和分数,如果是独立学习,学分单上只会注明S,代表令人满意而已。我必须拒绝这种要求,因为我无法得知情势如何演变。我同样不知道这是否为校园中的普遍现象。我所知道的是,独立学习的学分给得很慷慨。“给他们一些红萝卜,”一位资深同事建议我:“有利于你的选课学生数目。”

  凡此种种,我却不能归罪于个别学生。如果说他们厚颜无耻,大胆妄为,真正原因在于他们受到鼓励。纽普兹1974年到1975年年度的《大学概况手册》中指出:“校方致力于教育经验中所有层面的弹性和多元化,往年许多结构复杂的程序和规定全都已经简化或弃置,以利于今日的选择自由。”在另一段又指出:“为促进学生自行肩负责任,校方不会强制学生一定要上课。然而,每一名学生都必须为自己选修的每一门课负责。”

  如果无视于修辞,读者可以从手册中感受到,纽普兹正经历危机的处境。前校长威廉·哈格提所设定的严格架构已经崩溃,但又没有别的架构可以替代。管理政策尚未定案。教师多多少少要考量自己的生计。在课堂上点名不再是好事。所谓的学生责任也降低成付学费和通过笔试,有时还可以用学期报告来取代。纽普兹面临双重压力,一是经费缩减,因而威胁到教师的地位;二是学生入学人数减少,可能造成经费再缩减。手册中所宣扬的自由主义其实是向内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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