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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对历史的技术辩证(4)


  黄土地带

  现代科学家指出,黄河必须通过大片黄土地区,风沙所沉淀的黄土厚度介于一百英尺到三百英尺之间,水流因此夹带大量的淤泥。在全世界主要的河流中,淤泥含量如果超过百分之四或百分之五,含量就算高了,而亚马逊河在夏季高达百分之十二,但黄河有纪录可循的淤泥含量竟高达百分之四十六,其中有一支流在夏季时含沙量居然达百分之六十三,简直不可思议。也因此,黄河常常会塞满河道,溢出堤防,造成难以计算的生命财产损失。只有一个统合所有资源、同等对待各方的中央集权政府,才能提供所需的安全保障,解除人们面临的常态威胁。大自然所加诸的要求,让中国注定早而持久的统一。

  十五英寸等雨线

  这项要求也因为其他因素而更形强化,因素之一就是亚洲的大陆型气候。翻开中国的气象地图,可以看到所谓的十五英寸等雨线,从东北东部内陆开始,穿过长城中部,弯向西南方,将中国内陆和青海、西藏划分成两边。在这条线东南方,每年雨量大致超过十五英寸,符合赖德懋的描述:“中国农业兴盛,人口繁衍。”相反地,在这条线以西及以北,则被他形容成“在长达数千英里的地带,人们完全置农业于不顾,不直接依赖地表的作物,而是在作物与他们之间插入一个机制”。这是游牧民族的另一种说法。游牧民族随水草而居,畜牧经济无法转成农耕经济,反之亦然。

  在中国,农业人口和塞外畜牧人口间的争斗持续两千年,留下许多家破人亡的记录,却没有太多温馨的回忆。这种争斗起源也相当早。早在公元前9世纪,亚述人的浮雕上就出现骑在马上的弓箭手。但后来才发展出“完全游牧”和骑兵战术,并逼近中国和亚洲内陆的接壤地带。到公元前3世纪,游牧民族入侵已成为严重问题,因此才会把北方各国分别建造的防御工事连成绵延不断的长城,秦始皇也因此留名青史。国防成为早期就建立中央集权政府的另一项强制性因素。边疆约略吻合十五英寸的等雨线,在整个帝制时期事故不断,成为世界地图上最长的边界线,对中国历史无疑也造成一定的影响。中国农业官僚管理制度的兴起,部分原因可以说是回应这种挑战。

  风向图

  救援饥荒灾民是任何朝代政府的重要功能,也是中国很早就统一的另一个原因,但到最近才澄清大部分的端倪。中国的降雨量如前所述受制于地形,但同样受季节限制。百分之八十的雨量都集中在夏季的三个月,期间主要的风向还会改变。农业因此相当不稳定,因为雨季时的雨像暴风雨一样,也就是说,从菲律宾海吹来的高湿度气流,必须由吹向东部和东北部的低气压中心先行冷却,才能降雨。无数人的生计因此必须依赖环境的两大变数同时发生。气流常常交会,在特定地区发挥威力时,就会产生洪水和泛滥。相反地,如果气流没有会合,就会产生极度的干燥和旱灾。可以理解的是,这两种天灾常常同时侵袭不同的地区。早期的历史学家并不了解气象机制,在二十四史里预先警告,每六年农作物会严重歉收,每十二年会出现大饥馑。在民国成立前,为期两千一百一十七年的历代记载中,就包括一千六百二十一起洪水和一千三百九十二起旱灾,严重到足以引起皇帝的关切。在帝制时期,平均每年发生一点四二起天灾。

  有了这些资料,我们就可以用不同的眼光来研究先人的史料。在秦完成统一前五百年,中国处于长时期的自相残杀阶段。原先的一百多个国家逐渐减少成数十个,最后剩下十三个。在最后两百年间,还剩七个大国,后来其中的秦合并其他六国,完成统一。在世界历史上,还没有规模类似的中央集权运动。当时在各地称王的霸主一心只想提高个人权势,再加上阴谋和家族间的宿怨,似乎是民无宁日的主要原因。但我们无需怀疑,自然力量才是背后更具决定性的因素,包括连年旱灾水涝引发的饥饿和缺乏安全感。从古籍中我们可以发现:好战者掠夺彼此的作物;破坏互助协议是引起武装侵略的原因;饥荒时停止发放食物会导致战争。这些事件会产生循环累积的效果。比较大的国家援助饥民时比较有效,自然有更多民众愿意追随,国家势力也可能愈来愈强大。因此,早期的统一有气候和地理因素的支持,而完成统一大业的秦始皇也以象征的方式承认这一点。在铁犁发明后,农业虽然不是唯一的谋生方式,却已取代渔猎,成为中国人民的主要谋生方式。中国必须靠中央集权才能生存。

  回顾过去,公元前221年的统一事实上确立了无可逆转的趋势。中国曾受到异族征服,必须忍受分裂状态,有一次甚至长达三百五十年以上,但统一帝国的观念、秦代的统一文字、许多文献支持帝国统治以及人民的调适全都经过更长时间的酝酿。“本质派”认为文化凝聚力是中国帝制统一的最重要因素,但至少应以这些外在因素平衡他们的论调。如果汉学家一厢情愿认定,上述几项因素既然只影响历史,就不必再行探讨,这样的想法绝对有害无益。不到十年前,中国报章杂志仍然刊出多篇文章,讨论将黄河河水引入长江这项野心勃勃的工程,目的是重整全国的灌溉体系。白修德形容河南的饥馑是项决定性因素,让他怀疑蒋介石的天意依归,这在之前已经提过。《纽约时报》的罗森塔(A.M.Rosenthal)在最近的一次中国之旅时哀叹,将大草原的放牧区改为作物区的行为有多愚蠢,因为会对上层土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这种动力虽然也反映出毛泽东一心执着于粮食的自给自足,但主要是呼应中国人两千多年来的徒劳无功,也就是想靠密集农耕解决边疆的问题。有KGB背景的维克多·路易斯(Victor Louis)所写的书也触及这个问题,哈里森·索尔兹伯里(Harrison Salisbury)还写了一篇“有异议的导论”。至于边境的游牧民族,无论是在历史上被描绘成丝毫不尊敬文明世界的野蛮人,或是家乡被强权侵略的无助少数民族,等到不再构成对定居族群的威胁后,在中苏冲突下反而变成双方共同猜忌的对象。在此同时,中国的气候问题仍然存在。美国中央情报局搜集气象地理资料,不列入机密文件,可供学界参考。

  资料显示,数年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不同省份中,降雨量有时低于年平均量的百分之五十,有时又超过年平均量的百分之两百,这种现象不断重复,已成为固定模式。这些资料可以妥善利用,例如投机美国的谷物期货市场,或是借此证明,中国势力还不足坐大到成为强权。但本书要读者注意这些现象,却是为了不同的目的。无论任何时间,只要我们提到中国,就可能被亚洲大陆板块的动力所影响,因此不得不处理规模更大的问题,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或是否准备就绪。

  对中国的官僚管理而言,意识形态向来很重要,不论是古代或现在

  一旦历史学家采取“现象论者”的立场,就会很轻易发现,从孔子以降到毛泽东的形形色色“主义”,与其说是绝对真理,不如说是管理逻辑的形式,或是官僚机器所需的意识形态工具,用以弥补技术上的不足。我们可以想像,在纪元前的中国,由于受到外力的影响,必须采取中央集权制度来管理约六千万人口,因此要雇用多达十三万名官吏。当时甚至还没发明纸,官员必须透过写在竹简上的字来沟通。中国整套的政治哲学可以说是受到环境压力而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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