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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英国(2)


  我接到李约瑟博士邀请参加他的《中国科学与文明》计划时,是1967年7月。当时格尔和我新婚未满一年,小儿杰夫只有两周大。我们正要从白原(White Plains)的老玛玛罗内克大道(Old Mamaroneck Avenue)搬到纽普兹,因为我刚获得州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的教职。

  在过去两年,我一个接一个认识美国顶尖的汉学家,速度快如连锁反应。起初我结识贺凯教授,他介绍我认识哥伦比亚大学的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教授。我参加他们的明代学术研讨会,每次都写一篇文章登在会后的论文集中。狄百瑞又安排我参与富路德博士的《明代名人传》计划,为时一学期。到了夏天,我参与的部分完工,我期望重回教职,完全没想到这时会接获从英国剑桥来的邀请。

  李约瑟的信装在不起眼的信封内,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凯思学院的淡红色邮戳也不明显。乍看之下以为是大量邮寄的广告信函,但等我打开,看到第二页寄信人的签名,立刻飞快看完全信,非常兴奋,不禁对格尔宣布:“有人邀请我们去剑桥!”

  “现在?”她问。

  “三到五年后。”

  在这封信中,身为皇家学院院士、英国学士院院士、凯思学院院长、《中国科学与文明》作者的李约瑟博士说,他从富路德博士处得知我的姓名和地址。他还客气地问我是否听过他的系列丛书和计划。他正在着手第四卷的第三部分,接下来的数卷会花上数年工夫。但1970年后,他应该会认真计划写最后一卷。他的问题是:中国很早就将自然科学的知识应用于人类的需求,比西方还要早一千四百年,但为何没有比欧洲早发展出现代科学呢?在社会和经济的背景因素中,一定可以找到答案的线索。他问:“我正在想,也许在进行最后一卷时,不知你有无可能来这里加入合作者的工作?”

  我回信中答称,我能获邀加入他的计划,深感荣幸。我当然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很乐意成为被考量的人选。他其实可以不必介绍自己和自己的计划,他博学多闻,作品质量皆惊人,已经成为我们领域中学术的代名词,在这一行里人尽皆知。我随手引用几段《中国科学与文明》中我最欣赏的段落,因为其中对中国思想和中国文化有深刻的见解,我也常在学生前引述。但在他认真考虑我的参与之前,应该对我再多认识一些。

  原来李约瑟博士曾担任英国大使馆在重庆时的科学参赞,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中国有第一手的了解。国共内战后,他在道义上继续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并指出社会主义路线是中国的最大希望。他公开宣称自己是“左派分子”,英国参加朝鲜战争时,他也公开反对。他参加的一个国际委员会证实,美军曾在朝鲜战争时进行细菌战,英美两国政府一度很不欢迎他。就我所知,这些争议都已随风而逝。我自己早就学会接受发生在中国的事,但我的国民党背景不会让他为难吗?在我以前谋职和申请研究经费的过程中,我的政治经历从来不成问题。但我想李约瑟博士应该知道我的背景。所以我告诉他,我曾在蒋介石的军队中担任军官,而且为期不算短,我也是美国陆军参谋大学的毕业生。我吐露这些事实后,又自承我可以在短时间内浏览中国的古文典籍,勾勒其要点,但是生性鲁莽,极度专注细节并非我的长处。

  我在纽普兹接到李约瑟博士的回信,笔调轻松愉快,显然已接纳我的告白,我的国民党背景一点也不会困扰他。至于我的急性子,他很有风度地说,他做研究时也是一样的。几天后我又收到一大包印刷品,其中包括他投稿登在杂志上的抽印本、演说、书评,以及一本《中国科学与文明》的内容简介。他对我简介他的研究手法、他的风格和他的史观。我们就此持续了好长一阵子的通信,直到我在1972年秋天踏上剑桥的鹅卵石街道为止,离接到他的第一封信已超过五年。

  借通信交换意见不无帮助。但让我相信“院长”——我和李约瑟博士熟识后,我们家人都如此称呼他——和我在很多方面看法相同的关键因素是《翻身》[1]这本书,作者是威廉·辛顿。本书平装本的封面上有李约瑟博士的推荐辞,对象是给那些想了解中国革命的人。自从平装本问世以来,我就要求修当代中国历史的研究生和大学生,在翻开教科书前,要看完这本书。

  威廉·辛顿是一名牵引车的技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联合国救援重建组织(Relief and Rehabilitation Administration)派到中国来。国共内战爆发,牵引车的零件和汽油的供应中断,辛顿被困在共产党控制的地区内。他改到华北大学(译按:正式名称为华北联合大学)教英文,这是一个和共产党有关的“游击队组织”。1948年春天和夏天,中国的内战进入最关键时刻,大学实际上已经停课,教师和学生被编组成访问团,到共产党占领的重要村落,和地方党工相处,注意和指导已经进行一段时间的土地改革。身为观察员的辛顿先生,前往一个他称为“长弓”的村落。《翻身》融合他的长篇访谈和个人回忆,并收录他注意到的报告、指示和其他文件。这本书依时间先后顺序排列,但不时穿插着倒叙,内容相当多,超过六百页。本书涵盖的期间是从抗战胜利到1948年,前后约三年,接近内战的总持续时间。

  长弓村拥有“两百多户人家”,“人口共一千人”。村落在山西境内,位于中国旱灾和饥荒密集地区的核心,贫穷和艰困的生活构成村落背景的重要因素。长弓的最大地主不过拥有二十三英亩的地。中国农村最典型的商业交易成为本村的例行公事:农民将规模已经够小的土地当成借贷的担保。高利贷盛行。邻居亲戚彼此雇用当短期的帮手。长弓的基本问题和其他无数的村落一样,在于人口过多,而可分配的土地和天然资源不足,但整个地区仍必须自给自足。村民因此没有选择,只能遵照古老的传统,就是剥削弱者,除非自己愿意等着被剥削。有钱人其实不是太富有,但穷人根本毫无稍事喘息的余裕,稍微不小心,下场就可能是饥饿和死亡。书中的描写让我想起孙中山先生的意见:中国的问题在于普遍贫穷,不在贫富不均。中国的有钱人还不一定比得上西方的中产阶级。

  但是,《翻身》中的一些段落也让我惊觉自己的无动于衷,这也是国民党的毛病,甚至孙中山也不例外。问题在于,贫富严重不均时,例如在许多已开发国家,其实并不是太严重的问题,前提是穷人的生存不致受威胁。但如果贫富的差距就是生死之别,即使是贫富差距不那么明显,也会构成最严重的问题,亟需立即改革。我们国民党这边的人大可以说:长弓的一切不是我们的错,千百年来向来就是如此,完全是共产党小题大作,以利他们掌权。事实上,他们持续战争行为时,我们的国家经济被破坏,全国永远没有重建的机会,而他们竟然还把全部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村民不曾听过我们上述的辩白,即使有,也绝不会同情我们。只要我们象征“法治”,就是支持现状,因此就是站在剥削者和压迫者的这一边。我们所提出的现代西方生活水准,对他们毫无意义,这里毕竟是中国的山西。“快淹死的人有暴力倾向,”辛顿警告。他证实“人们提到过去,没有不哭泣的。”

  1938年,长弓村落入日军之手。七年后的抗战胜利日当天,村落是由一连日军支持的“伪军”所看守,被共产党非正规部队轻易解除武装。在《翻身》中,国民党军队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近村落,但在每一章节中,由于美国帝国主义分子的撑腰,蒋介石和军阀省主席阎锡山的高大黑影简直无所不在,呼之欲出。国民党即将展开报复的威胁,无论是真是假,刚好形成迫切需要的压力,推动土地改革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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