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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麻省(9)


  中央集权的政府决定直接从个别的自耕农征税时,为了本身的利益,必须维持纳税人口的数量。政府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将法律机制纳入传统的架构中。地方官掌理的诉讼案基本上是家族间的小纠纷,地方习俗和社会价值大大减弱财产权的观念。我撰写《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时,虽然费正清博士推荐的专家提出建议,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分析财政与货币政策,以了解两者对经济的影响。我列举政府岁入来源,这些来源的相对收入及管理支出的过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些模式一再重复,让我对当时的国家经济有相当精确的认识,尤其是其服务水准。

  在美国独立宣言前夕之际写作的亚当·斯密,对中国有相当正确的观察。他说,中国数百年来达到文明的高峰,但再也无法突破,一定是由于结构的因素,国家的法律妨碍财富的累积。不过,所谓的妨碍倒不一定是出于积极的禁止。对中国这样一个土地广袤而海岸线较短的国家,民法中并没有商业法,政府运作又排除商业因素,这些原因就足以阻碍资本的形成。少数的有钱阶级不论是土地或流动资产多,不论致富原因是在朝为官或财运特别好,都没有办法持久,因为他们无法以有秩序的方式进行多边交易。政府本身也没有促进投资的收入或服务措施。

  明、清的上述条件有助于长时期的稳定和文化凝聚,却牺牲中国的长期经济利益。平等精神虽然盛行,但全国却迈向土地日稀,人口过多。更糟的是,公众生活中很少出现法律和商业的联系,无法用来推行现代化活动。等到中国丧失非竞争地位,所有的弱点全都暴露于外。革命分子必须套用马克思主义来改造整个社会,不但为时已晚,而且相当矛盾。中国实施马克思主义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中国够成熟,已经符合《共产党宣言》的时间表,而是因为村落单位残存的互相依赖条件逐渐瓦解,让中国缩短全面整顿的时间,战时动员和其后的改造就是新的开始。毛泽东的崛起不在于他能力过人,而是因为他有办法掌握自然经济运动的趋势。

  不过,直到1971年之前,我仍然认为明清两代的制度包含着荒谬的成分,尤其在中国前几个朝代财政上采取行动主义的衬托之下,宋代就是一个例子。但是,等到我检视之前各朝代(包括宋代)的失败原因后,我才了解到,明代财政管理虽然在我们眼中显得愚昧短视,放在历史的全貌来看,却更正了前人的错误。因此,我们回溯历史时会感到讶异,因为许多荒谬的情况往前追溯时,都是当时开始合理化的里程碑。就人类历史长期的合理性而言,我们认为是绝对真理的事,可能逐步降成相对真理。

  然而,如此长的纵深已超越我著作的范畴。《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可以算是失败之作,原因是没有达到作者的有限目标。目录学家照例把这本书编入名单中,学术刊物会援用对琐碎项目的结论。除了他们和书评家以外,我怀疑这本书是否有实际的读者。前阵子伍渥德(C.Vann Woodward)在《纽约时报书评》中指出,学术界人士出版作品,不过是为了和同行沟通。伍渥德教授所指涉的无疑是研究美国和欧洲的历史学家,但研究中国领域的学者可不然。他们竞相自称为某一个没听过领域的专家,忙得不肯注意综合领域的发展。将别人的主题引入自己的作品中,还会被视为自贬身价,显示作者低人一等。

  学者也不必去注意偏离自己研究主题一百年以上的领域,所以我的书激不起任何涟漪。据我所知,没有一本教科书的作者认真思索过,我所提出的社经状况对现代中国有无影响,而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继续出现在教科书中。自从《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出版以来,我已收到许多博士候选人的来信和长途电话,询问特定问题。他们的指导教授认定我是知道答案的专家。无一例外的是,答案全在书中。最近有一位研究生问完她所读的相关问题后,对我解释,由于她是治思想史的学生,所以没有看过我的书。我非常想提醒她,帝制末期的财政管理不只是政治经济,也是思想的产物,当相关的技术指标一再出现时,她应该可以察觉其含义。但最后我还是没说出口。除非我的讯息能普遍传布,否则如果只传达给她,可能让这位年轻学者承担不应有的重担,而她还必须努力奋斗以获得肯定,而且一定是透过前人不曾挖掘的题目,那还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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