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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特定地点:只不过是历史学家的反省(6)


  没有人提过这个事实:在战争的最后一两年,很少将军能得到执行任务所需的恰当工具。身为总司令的蒋介石压力一定更大,因为他找不到人诉苦。他冷不防被问到这个问题,于是向王姓代表和在场听众倾泄他的真正情绪,问他们是否了解到,他们能够舒适平安,要归功于率领着营养不良的士兵、带着不足装备上战场的人。如果有不可能的任务,应该责怪谁呢?是在最恶劣环境下仍然撑下去的人?还是坐在后面批评他们做得不够好的人?

  总之,说蒋介石政府的特色是腐化无能,并没有触及问题的深处。这个问题古老而脆弱,其底线在民国出现之前的数百年。这些情况对蒋的行为模式有决定性的影响。1937年,他带领中国打一场没有计划的战争,就好像禅宗一样,以美感和本能去面对问题,依赖灵感的忽然涌现,而非精心的策划算计。他在大方向中摸索,让后果来决定细节。每当他缺乏执行工作的工具时,他就用决心来填补。幸运的是,对手也采取同样的态度,因为日本人并没有长期的计划。其后的僵局制造出适合美国介入的时空,最后优势终于转向中国这一边。

  内战是抗日战争的必要延续。部队已经部署在战场上。接收日军曾占领的城市时,更决定了国民党军队的战略性地位。在抗战胜利前,好战者已采取了无可撤退的步骤。对共产党来说,此刻正是绝佳机会,应该趁机完成未完成的革命。虽然国民党军队在内战初期采取军事攻势,但其实打的是保卫战,从头到尾都应该保持被动的角色。国民党再度没有拟定作战计划。国民党短期目标是开发铁路沿线,让经济大概回到1937年之前的状况,但这个目标未曾达成。在这场战争中,消耗才是重点,后续的动员相当重要,但国民党军队却无法改善这些方面。党所拥有的一切,都已在前线了。

  美国的调停行动只招惹太平洋两岸的怨言。对美国的人民来说,蒋介石贪得无厌、冥顽不灵。他对美国的建议充耳不闻,却急着伸手向美国求助,接受援助时并没有表达谢意,经手后又没有任何成果。对于站在国民党这边的我们而言,美国总是责备得多,帮助得少,而且常常看不到问题的真正本质所在。

  事实上,误解无处不在,包括亲身经历战争的我们,都无法解读其真实意义。中国文化传承中,最矛盾特别的因素之一是虚有其表的能力。我自己不断重读古籍,才了解其中运作之道。简单地说,你无法评估环境时,不妨大胆假设。情势不利于你时,就将你的信念伸张到不合理的极限,希望奇迹会发生。难以解释一个讯息时,就用夸张的方式加以缩减。这些做法当然会把信仰和一厢情愿混淆不清。不过,在信息传播困难、不可能达成共识的国家中,这些做法自有其目的。在战争期间更是如此,因为没有人确信一定会胜利。

  多年后,我检视自己在成都的经验时才意识到,这样的力量已影响了我们,虽然我们并不自知。以蒋介石的例子来说,我们发现对他本人很失望后,依然拥抱着这个传奇。我们上床前会嘲笑他的浙江口音,但次日早上,我们提到“我们的校长”时,敬畏之情丝毫未减。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想到蒋介石时,想到的是他扮演的历史角色,他代表的想法和概念,有别于蒋介石本人。根据我和黄埔将领之间的谈话,我确信他们也有同样的态度。因此,保证或事先的承诺就非常重要。只有西方国家一心揭发丑闻的新闻记者,才会以戳破我们的神话为乐。他们指责我们自我欺骗时,多数的国人可能认为他们蓄意无动于衷,有时又怀着没有必要的敌意。以诗人和哲学家为代表的东方,与以逻辑学家和数学家为代表的西方,两者之间的争议可能没完没了。

  在一番回顾后,我愿意承认,国民党无法整顿社会关系来支撑军队,结果让美国的大量援助变得不切实际。但这个原因不同于杜鲁门政府停止援助的说法,他们觉得原因出在中国无法形成联合阵线。这个争论显示,西方倾向用议会制来解决问题,希望中国实施议会制,让自由派分子和少数党可以扮演关键角色。这项假定必须基于下列前提:议题可以在确定范围后加以辩论;选票可以被调查出来;多数决定可以形成。这些无疑都是美国调停时的辞藻。美国武断决定,国共争斗的问题已经摊开来,政策的不同可以靠谈判来解决,但事实真相却是:一方想借美援来修补屋顶,另一方却想从底部摧毁所有结构。这样的争论不只是发生在前议会制度时期,而且还是前宪政时期。

  即使是蒋介石的政府有多民主这个问题,也比多数观察家当时所了解的还要微妙。对站在国民党这边的人来说,蒋介石一直很包容异己。只有一心想排除所有人的人士,才会被他驱除。事实上,他将不同背景的人引进政府,包括知名学者和他以前的敌人。但此处就是共产党的论点所在。我们可以用印度的印度教徒和回教徒间的争议,来做为对比说明。印度教可以被赞为精神升华的最高级形式宗教,但也被贬为支持迷信的最低级形式。印度教徒对各式各样的信仰一视同仁,都愿意接纳,因此自认宽大为怀。但是在敌人的眼中,他们并没有贯彻自己的信念,也没有要求别人,所谓的包容不过是假装宽大,却牺牲了绝对真理。有些回教徒更觉得,单是承认印度教的领导权,就等于是放弃自己宗教的基本教义,让自己的宗教在一开始便沦为次要地位,而后就会完全不受重视。

  我们的共产党友人就是以类似的态度来面对我们。我们聚集这么多教师、银行家、地理学家、政客、前军阀等,只不过是为了彼此保证不采取危险和激烈的举动,他们看不出其中有何优点或智慧可言。如果我们不能去除各省强人,我们就是军阀体系的一部分;如果我们不能改善农民的生活,我们就是保护地主的权益。这样的态度又激起我们的反感,认为他们太没有弹性,简直是以高压来威胁我们。

  党派的争吵实际上反映历史的僵局,内战势必不可免,多年后的我们才了解这一点,但交战当时却看不清楚。关键问题在于土地改革,其他不过是其次。问题在于要不要进行改革,如果将这棘手的问题搁置一旁,我们就永远不可能从上而下来重建中国。国民党军队虽然被西方标准视为落伍,却已经超越中国村落所能充分支援的最大限度,因此必须重整后者。但这样的提议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一旦启动后,就没有办法在中间任何时点制止,必须从头到尾整顿,依人头为基准,重新分配所有农地给耕种者。这个问题非常复杂,任何妥协不是不可行,就是在管理上不切实际。如果没有内战,一切可能显得简单容易。多年来,我们只是认为毛泽东太过强烈,一心想着分化,而他的“主义”太过吹毛求疵,太武断,但我们并不了解,他的所有基础工作都是为了最后的摊牌而做准备。我想,我在共产党的友人事先并不知道这一点。不过,由于先前的承诺,他们还是继续坚守阵营。

  实际上,这场土地改革的细节到多年后才为外界所知。但在内战时,关于过程的零星报道已足以让胆大者心寒。我不能像艾格妮丝·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宣称,就阶级而言,所有的受害者都是罪有应得。我也无法说,所有的受害者都是无辜的,而且改革可以不必流血。我也不能像威廉·辛顿(William Hinton)建议下一代,长痛不如短痛,为结束长期的痛苦,可以容许短期的残暴。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在书内完全不提这件事,又有违我历史学家的角色,我的故事将难以理解。如果哀悼在动荡中的罹难者,又显得我只是假惺惺。面临这样的困境,我只能采取最难但也可能是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请命运来承担我们良知的重担,如此我才能接受事实。虽然无法精确地统计,但估计改革过程中约有三百到五百万人丧生,他们大多数是中小规模的地主,大多数是被活活打死。

  我没有参与此一运动,我既非参与者,也非旁观者,我甚至没有在旁挥舞着阶级斗争的旗子。但我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和我这一代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我的良心无法平安,即使我不在现场。多年来我一直知道土地问题的存在,任何一点一滴的消息都指出僵局所在,需要有人去打破。我既然逃离现场,就无法做出道德判断。在这场无异于战争的土地改革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没有能力去宽恕或谴责。这不能和屠杀犹太人相提并论,应该比较接近广岛的原子弹爆炸,是人类社会的污点。如果要提到责任的问题,应该由我们全体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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