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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特定地点:只不过是历史学家的反省(3)


  一个对革命持这么负面看法的人,必须证明自己曾尽心努力过,才能巩固他的立场。我知道父亲不是懦夫,但我希望能从别人口中得知。我青少年时,他会看着报纸的人名,指出他还在国民党的早期朋友。我清楚记得戴愧生这个名字。(字面上是“活在羞愧中”,反映当时革命党人的情怀。)因此,约十五年后,戴先生进来办公室,需要在东京的交通工具时,我在安排妥当后胆怯地问他,是否还记得黄震白。“黄震白,当然!”他大叫。后来我请他和几位朋友吃晚餐。能够从他那里听到先父青年时期的事迹,实在很欣慰。但我知道,体力的勇敢绝对不是我们家族的特征。父亲一定努力证明过,在逆境时他如何正直可靠,就好像我辛苦证明自己不是战场上的懦夫一样。

  想起父亲,不觉勾起伤心的回忆。1936年,我获得南开大学减免学费的奖学金。当时他一定认为,多年心愿就要达成,眼看儿子可以走向不同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但次年对日本开战,全国一片混乱,他的梦想也被戳破。然而,战事发展成全面的战争时,他虽然不安,却更高傲,送走两个志愿从军的儿子。“这场战争我们绝对不能输。”他以复杂的情绪说。他来不及知道珍珠港事变,更不用说抗日胜利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庆幸的是,弟弟从国民党军队的交辎学校毕业,从军三年,最后又回到学校,完成大学学业,经过一连串的长期奋斗后,从斯丹福大学获得机械工程的博士学位。父亲至少有个儿子实践他的梦想。

  父亲如何影响我成为历史学家呢?他让我自觉到,我是幸存者,不是烈士。这样的背景让我看清,局势中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我不需要去对抗早已发生的事。在安亚堡居住多年后,我又去除了自己的一项坏习惯,不再对历史的呈现方式生气,因为此举不会增进知识,只会增加史学的破洞。我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怀疑论者,但我仍然学到,要想像公众人物背后的动机(包括同行的历史学家),而不是完全赞同他们的声明,纳米尔或毕尔德(Beard)应该也采取同样的态度。实证主义自然有其缺失,如果应用得太狭隘,可能过早认同偏向“力量即公理”及“最适者生存”的信念。命运预定说的教义,或说是我自己的版本,提供了解决之道。

  中国的内战不只是信仰或恩宠,不只是救赎或诅咒,而应该被认定是现代史上惊人且空前的事件之一,其过程牵涉许多意外和料想不到的曲折。但是,内战结束时,许多条件再也无法还原。这些条件再掺杂平凡正常的因素,一起驱策中国踏上不归路。起初,整个发展似乎显得离奇古怪,难以理解,包括红旗下的中国,但随着时间演变,那些意想不到的特色全变得较为可信,比较可以和中国的过去并存。这些在在使我们相信,这就是成形中的历史。拥有亿万人口的国家其力量无法抗拒,这些行动就肩负起这个力量,试图突破一百多年来的僵局,因此将超越一个人的聪明才智、一个社会阶层的利益,以及任何政党的口号。

  这个解决之道已经注定好了,凌驾于我们的道德判断之上。

  身为历史学家的我,同意西方作者的共识:国民党的运动失败了。但我觉得,不应该只强调其负面。在历史的长期发展中,国民党的运动可以算是壮观的失败,在最终的失败前,毕竟经过辛勤的努力,打造出许多成就。在古老的下层结构和现代化国家的要求之间,存在极大的差异,终究无法加以填补。

  蒋介石的政符,是第一个给予中国人民方向感和希望的政府。它现代化的外观受到其他国家的重视,以至于愿意与它谈判,废除大多数的不平等条约,结束中国一百多年来的羞辱和奴役。他的政府是第一个现代中国的政府,动员全国抵抗一个一流强权的全面入侵,而且最后还能胜利告终。这个政府的成功大多出于人类的意志,而不是组织的效率。经过八年抗战后,这种意志无法再持续,组织更受到质疑,让它毫无自保的能力。它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的威望。因此其失败更显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足以成为整个国民党运动的特征。

  国民党政府从中国过去所承袭的最大障碍,就是政府财政。皇帝的命令在于维持全国的安宁与平衡。帝制中国没有能力动员整个国家一致投入战争,也无法和组织动员能力如此良好的敌国进行经济竞争。因此,为这些目的而筹资,成为民国的严重问题,无论由谁来掌权都一样。1911年的革命成为头条新闻时,孙中山正在美国旅行。他没有赶着回国,反而到英国去寻求贷款,这时他还没就任民国的临时总统。袁世凯与共和分子的第一场争吵,起因于向国外的银行财团借钱。

  表面看来,1917年中国分裂成南北两边,似乎是因为辩论是否该对德国宣战。事实上,以北方军阀为代表的派系想利用对德国宣战,取得日本西原的贷款。孙中山宣布背弃西方强权,并在1923年新年前夕拟定亲苏联的政策,原来他打算以南部沿海税收的盈余支撑广东政府的财政,但美国等六个强权却发动海军示威,计划因此失败。美国等国希望用税收来偿还中国的对外贷款,支付以前的战败赔款,而且应该送到北京,以维持海关的独立完整。

  在对日抗战之前的十年,国民党的南京政府达成关税自主,设置中央银行,岁入来源是沿海关税、盐税和统税(即消费税),并透过发行公债来消除赤字。对于这些财政措施,赞成的批评家认为很进步,反对者则评为倒退,但他们却都被国民党的现代化外观所骗,以为一旦有政策,就一定有替代方案,选择时必须反映政府追求的经济目标。但事实上,国民党政府没有选择或替代方案,财政措施都是以求生存所需的元素组成的。有了财政措施,等于是向前迈开一大步,让全世界知道,现代政府可以靠国内融资生存。无论是希望或幻觉,大有助于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建立可信度,让他赢得西方强权的同情,引起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忧心。帮助蒋投入战争的最有力财政工具,就是将银元国家化,以不可买回的纸钞作为法币,1935年末实施,一年半后,卢沟桥就响起了第一声枪响。

  国民党政府被赶往内地后,所有岁入顿时化为乌有。即使让通货膨胀也无法达到希望的效果。中国内陆到底有多落后,可以如此形容:不但血量不足,更糟的是,连血管都没有。多年后,伊朗国王也面临类似的问题,由于欠缺分配管道,国家财富只累积在上层阶级,不但没有实质利益,反而造成为难的处境。国民党和蒋介石必须在战时面临更为严重的瘫痪后果,却又不曾拥有消化不了的财富。随着法币数量的增加,乡村地区开始回到以物易物,或是非法的银元交易,至少可以降低部分的通膨压力。纸币数量多,流通地区又少,让城市生活更难以忍受,暴利和贪污就此横行。

  问题可能在于,蒋介石为何敢在这种情况下宣布抗战?答案是他别无选择。如果再对日本让步一次,十年来的辛苦就会付之东流。除非他对日本摊牌,回应日本的挑战,否则他就必须面临国内控制不了的纷争。没有一个个人可以长期稳住一群军阀、前军阀、准军阀,让他们保持微妙的平衡,更不要说共产党鼓噪着要抗日。一向精于算计的蒋介石,此时也顾不得了那么多,只能大胆应战。一般不建议使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手段,但有时它也能开启新局。

  实际上,蒋介石预期西方国家来救援。战事刚开始时,他在公开的演说中宣称,正在进行的“不只是日本和中国之间的问题,而是日本和全世界之间的问题。”我持有的当时一本宣传手册指出,十八个月内,国际局势应该将有利于中国。事实上珍珠港事变爆发时,离卢沟桥事变已经过了四年又五个月。根据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1937年时的我们都以为,战争可能要持续四年。但战争却打了八年,一定超越大家的想像。美国人看到蒋介石在战争最后阶段“搭胜利的便车”,势必很难对他产生敬意。但对跟随他投入战争,分享他的命运的我们而言,又是完全不一样的看法了。

  我们的行动当然让我们很羞愧:先贸然投入,再靠山姆大叔来救我们脱困。但对蒋或对我们而言,另一个选择就是投降,在大东亚共荣圈中当兵。多年后,身为美国人和历史学家的我,仍然无法相信,蒋希望美国参战来帮助我们,他的评价居然低于立场相同的丘吉尔。中国最不名誉之处在于,等到美国参战时,中国的武装部队已经没有多少战斗能力。中国已经成为士气低落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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