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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根:更多的回忆(3)


  我稍早就见过田汉本人。在我从成都中央军校毕业后,我才称他田伯伯。他的儿子田海男是我在军校时的同班同学。由于这层关系,我去过他们家好几次。海男和我在十四师下的同一个团,我们也一起去印度及缅甸。但在抗战胜利后,他却加入共产党军队。朝鲜战争后,他仍在人民解放军,但我不知官阶有多高。他们这个家和共产党的渊源很深,海男年幼时,周恩来和邓颖超视他为干儿子。在蒋介石任命田伯伯为少将前,曾怀疑他是共产党同路人,把他关了一年多。

  田伯伯是我经验中的奇人之一。从他若干剧作的名称,如《获虎之夜》和《南国之春》(译按:查田汉并无此一剧作),可以看出他的浪漫天性。我想不起世界上有谁比他更不重视金钱。我在昆明时,有一次看到他在床下放了一个陶瓮,存放五天份的米。不过饥饿从来不构成任何威胁,如有必要,他可以从中国的天涯旅行到海角,吃住全靠朋友和崇拜者,而且不必去求人家。

  他每到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投宿旅馆时,经理和门房就会通知城里的演艺界,没多久他就会被种种请求和邀请所淹没。只要他同意坐下来欣赏表演,制作人和经理就会欣喜若狂,一流的男女演员会来向他致意。紧接着安排豪华的午餐晚宴,外加很多酒来助兴。在此同时,他的旅馆账单也被结清了。大多数的崇拜者都和帮会有些关系,因此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安排他的下一段旅程,而且既舒适又便利,把他送到下个城镇的兄弟手中,展开另一轮欢迎活动,中间不致有任何间断。这是我亲眼所见。

  田汉在日本念大学,本来想进海军,后来没有实现愿望。他和同时期的许多学生一样,发现中国除了船坚炮利以外,还急需许多其他的事。他转攻文学是很明智的抉择,因为非常适合他的性情。20年代末期和30年代初期,他在中华书局当编辑,还在上海的一两所大学里教书,日子原本可以过得很舒服。但他辞去这些职位,改当南国艺术学院的院长。虽然这个学院被认为出了最好的制作人、导演、剧作家、男女演员,但没有人知道这学校是如何经营的。

  据我所知,在一开始,有些电影制作人为了要扶持电影这个刚萌芽的产业,因此拿出一部分资金来。从此以后,这个学校的管理就和田伯伯一家人密不可分。说这个学校是非营利机构未免太轻描淡写,根本就是故意不赚钱。至于人事,职员和学生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全都像兄弟姊妹一样,有些友人就住在田家租来的房子里,而有些朋友的朋友从遥远的省份来上海找工作,在还没找到房子前也住进田家。那时田伯伯还是鳏夫,由田伯伯的母亲负责周济一家子食客,也因为如此,她有个很恰当的封号:“中国戏剧界的母亲”。

  有一篇刊登的文章说:有一次有个剧团碰上严重的财务危机,于是请求田汉写篇作品让他们演出。田汉一口答应,照例以大吃大喝拉开序曲。剧团为了要让创作过程不受到干扰,还替他在城里安静地段的旅馆内安排了一个房间。田伯伯却叫更多酒,邀请他的一些朋友到房间里来聊天,到三更半夜还谈个没完。第二天剧团的人过来偷窥,发现这位无从捉摸的剧作家睡得正熟,他们买来的文具原封不动。

  到傍晚他醒了,叫来更多的酒和食物,继续和朋友聊天,聊完就睡觉。第三天,剧团的人绝望了。这时剧作家找到灵感,他一跃而起,振笔急书,写了一整个黄昏,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又继续写,一直写到第三天。那天中午,剧团的人又来了,发现他还是在睡觉。但他们辛苦等了五天的剧作就放在桌上,连最后一景都写好了。我把这篇文章给田海男看时,问他:“你觉得呢?”

  海男露齿一笑:“很像家父的作风。”

  我们和日本的战争蓄势待发时,田伯伯放弃电影和剧场,转而研究传统的舞台剧,就是西方人知道的“京剧”。事实上,京剧是相当普及的娱乐形式。在中国的每个省会,至少有一个剧场全年上演京剧,每天两场。任何人都可以去观赏,只要付二十五分的入场费,穿着凉鞋、拖鞋去都无所谓。这个普及的艺术形式让田汉得以接触社会的下层阶级。

  战争还让剧作家结识无数国民党将军。国民党高阶将领有一个共通习性,西方观察家很少注意到。这些将领必须日理万机,处理琐琐碎碎的烦人小事,在无望的环境下造就全然不受干扰的习惯。这些超脱于日常生活的个性,无论是先天生成或后天的训练,都很快发展成一种乐天逍遥的性格,相当接近艺术家的狂放,也是诗人非常欣赏的特质。这种特性让田汉与他们结为朋友,不带任何政治色彩。他相熟的国民党将军不下数十个。

  事实上,海男和我、我的表弟李承露(后来以国民党上校的身份在台北退休)和另一位同学朱世吉(我离开东北一年后,他死于对共产党军队的作战中)之所以在军校毕业后到十四师,也是因为田伯伯的推荐函。他写了一封信给师长阙汉骞,阙再要求校方将我们四个分发到他的师。如果校方不肯呢?田伯伯写了另一封信给教务主任孙元良中将。两年后,同样的过程又重演,海男和我得以到印度去。田伯伯和郑洞国将军也够熟,熟到可以要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一起到他麾下。因为这层层关联,他有权对我妹妹说关心我的福祉。他一直是我的恩人,而且在我请求下让我踏上我今日之路。

  如果田伯伯的个性可以从朋友中看出来,最明显的就是张发奎,国民党少数的一级上将之一。张将军曾震惊新闻界:在上海之战时,日军炮弹已打到他的总部门口,他照样有办法睡着。他的副官叫醒他时,他咆哮:“保持警觉,我说过了,每个人都要保持警觉!”他自己警觉了一下,又继续睡。当时还有一个因素没有明显提到:他前方是吴淞江上的日本战舰,他无法进攻,但在蒋介石命令下,他又不能撤退。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当赌注,作为手下的模范。在围城时,田伯伯拜访他两次,他们互相把对方灌醉。如果这起事件发生在西方的军队里,一定会引发军纪的问题。但在中国,却展现出豪放慷慨,符合传统文化的规矩。后来田伯伯发表了这篇在日军轰炸下饮酒的故事,附上一首情感充沛的诗,广为流传,深受好评。

  在此之前的北伐期间,张发奎的军队赢得中国“铁军”之称。据说张对田汉说:“铁军?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铁军。我只有一种部署:让叶挺当先锋,贺龙打包抄,黄琪翔为预备队。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方法!”不过,一个稍有见识的听者仍然会感觉到,这个简单的部署计划之所以能奏效,全都是因为指挥官和张将军的个性,让他们能带着幽默感和一丝淘气苦撑下去,有时又不免卤莽躁进。他们有巴顿(Patton)将军式的迅速直接,却没有林彪不可理喻的残暴,在一个只能以农民为士兵、只能供应他们简单武器的国家里,难怪可以轻而易举赢得全国的民心。

  我们向十四师报到的途中会经过柳州。我听了太多关于田伯伯朋友张发奎的事迹,于是向田伯伯建议:为何不让我们去拜会他呢?无论就何种标准来看,这个建议都不合常轨。不过,全权负责第四战区的张发奎将军,因为朋友田汉的一封介绍信,愿意短暂接见我们这三个未经世事的中尉(朱没有和我们同行)。他个子不高,相当瘦,动作敏捷。不幸的是,一位伟大战士的魅力,就像剧作中的英雄一样,需要舞台来烘托,这可不是远离战场的一间小平房办公室所能做到的。张将军出来见客时毫不做作,当着我们的面揉眼睛,似乎刚从午睡中醒来。他的勤务兵端茶给我们。

  将军告诉我们,下级军官势必要走许多路,他年轻时,曾走遍中国的西南地区,没有一个地方不留下他的足迹。除此之外,整个拜会过程平淡无聊。但这次经验更让我相信文学界人士的力量及影响力。在大众心目中,英雄事迹要显得真实可以理解,前提是必须要有像田汉这样富有创造能力的艺术家,才能在纸上以浪漫和节奏感重新安排英雄的丰功伟业,最重要的是要有扣人心弦的舞台效果,例如吴淞江上乌云低垂,强风刮起长江上的波涛,战旗飘扬,战马嘶鸣等等。在联合阵线时期,郭沫若和田汉在这方面都贡献良多。可惜国民党并没有继续善用他们的才华。

  国共决裂是在1941年,新四军事件粉碎联合阵线,双方关系不堪修复。国共间的战争其实在1939年就已开始,当时毛泽东已展开他的扩军计划。唯一能有利扩军的区域是中立区域,夹在日军有效占领区和国民党牢不可破的防线之间。在这块无主的地带,充斥着地下反抗军、地方民兵、土匪、日本撑腰的警察和伪军,都可以强力吸收转化成党派的游击队。但是,上述种种势力,除少数例外,都已被国民党军队视为触角,他们不是自愿的辅助队,就是用钱收买的双重间谍。共产党有系统地加以吸收,造成他们的首领莫名其妙地被处决,有时共产党更发动突击,势必无法避免与国民党正规军队的武装冲突。有时在短短数天内,所牵涉的作战兵力达数千人之多。在异族侵略时枪杀自己同胞的禁忌一旦解除,其残暴简直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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