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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亚堡,密西根(9)


  到那时为止,朱将军已得罪很多在台北的人士。对他来说,外交部长叶公超(乔治·叶)是“小孩子”。即使是CC系位高权重的陈立夫,都曾经从他那里“得到教训”。更不要说汤恩伯,“我管浙江时,他是我属下。”他如此说。事实上,他大可对其他人等闲视之。他们也许认为他古怪高傲,很不合群,可能乐意见他丢官,但他们都不是他的死敌。然而,汤恩伯将军恨他入骨,简直可以吸他的血。

  这个汤将军,就是曾在上海统帅第三方面军的那个汤恩伯将军。汤仍是下级军官时,受到陈仪将军的提拔和栽培。抗日胜利后,陈仪成为台湾省行政长官,管理失当,对台湾人民残暴,因此下台。共产党军队席卷中国大陆时,国民党政府正要撤退到台湾,陈仪显然毫无未来可言。但国共在沿海对决的最后阶段时,汤还率领数个师。有军阀观念的陈仪想,为何不劝汤放弃无望的挣扎呢?如果劝汤加入共产党军队,他率领的数个师可以毫发无损,在新政权下取得一席地位。陈仪于是写了一封“亲爱的小老弟”的信给汤,坦呈他的计划。汤果然是个叛徒,将信交给国民党高层。陈仪因此被捕,后来被枪决。这封被照相存档的信,后来登在台北的报纸上。

  汤恩伯对国民党的效忠受到肯定,但他还是要建立战功,才能获得权力。他已丧失他统领的几个师。只有一个方法:征召日本的志愿军。那时国民党深信日本人是良好的战士。如果汤能征募到前日本皇军的资深兵力,加以训练后,和国民党军队在离岛并肩作战,一旦成功,发起人铁定可以获得晋升。在1949年和1950年年初,小群的日本兵偷偷搭小船离开家乡,有些被日本海岸巡逻队拦截,但其他人设法偷渡成功。这不仅违反日本法令,而且也触犯了盟军最高统帅的命令。策划组织这起行动的人士,和驻日代表团里的某些人声气相通。如果是特务、结党和其他秘密活动,即使是团长也无法完全控制。

  然而,朱将军破坏了汤的计谋。他正式否认雇用日本国民的政策,事实上等于揭穿了偷渡计划。他如何警告牵涉其中的团员,我无从得知,不过从他们被叫来关起门来开会,我想他无意坐视这件事。在这件案子里,他也和威洛比的C 2保持联系。汤将军所以愤愤不平之处在于,当代表团依照惯例,请麦克阿瑟总部批准汤受中国政府之命访问日本时,事实上反而造成总部拒绝。最后总部来函表示,在目前的情势下,汤将军不宜来访,主要是我们的意见使然。汤已经持有机票,不肯相信有这回事。他还是硬搭上飞机,赌东京的美国人不敢驱逐他出境。飞机在台北的松山机场停留了三个小时。在这起小小的国际危机中,无线通讯往往返返,最后这位粗鲁的将军被劝下飞机。但是他极力想摧毁同情共产党的朱世明。如果他为了报复而摧毁他的恩师,他当然不会同情二十年前的长官,而且他现在的官阶并没有低一等。

  朱将军仍然拒绝接受叶山事件的阴谋论,深信何世礼的报告可以还他清白。春天时,他似乎找到让攻击者哑口无言的好方法。蒋介石已正式复职为总统,希望打破国民党在台湾的外交孤立困境。陈诚将军和吴铁城将军都是由老将转为外交官,被派到东亚各国,谋求成立反共联盟之类的组织。吴铁城到东京时,朱说服他带领我们——他自己、另外一位团员和我——和他的幕僚一起行动。他在台湾的敌人怎么可以指控他同情共产党呢?他在国际反共前线上奋力作战,而且直接在国民党杰出大佬下工作。

  4月,我们在汉城停留两夜。这次拜访没有具体结论,但我们被飨以国宴,还参观阅兵仪式。令我惊讶的是,数名南韩高阶军官竟然是我的旧识,他们用不同名字加入国民党军队,成为野战级的军官。他们在中国时,我们想都没想过他们是韩国人。汉城的主人盛大欢迎我们,却抱歉这回被迫简陋招待,保证未来“统一后取得北韩时”,一定更花心思来款待我们。两个多月后,北韩的坦克把他们全都赶出汉城。

  我们的下一站按理说是马尼拉。我们访问菲律宾已获许可,但这时从蒋介石办公室来了一通紧急电话,要吴铁城和朱世明立刻到台北报到。因为这通电话,我无缘见到“东方之珠”。但在1950年5月,还有比错失观光良机更重要的大事。到台北后,我才了解朱将军案子的严重程度。有一家报纸如此报道:“但既然朱世明敢回来,他一定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多种刊物都提到叶山会议,但没有一家给予明确定义。一家杂志社以朱将军的案子和数年前山口淑子(中国称为李香兰)案并列,让读者更觉复杂。总之,朱将军的媒体关系并不好。

  我最好不要过度膨胀想象力,来重建朱世明和蒋介石会面的情况。蒋介石和访客的对谈,都已由曹圣芬详细记录。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办公室内数量庞大的记录,包括蒋介石的手谕(接令者只能抄下来但不能保存原件),以及数千份属下必须缴交的自传,将来都可能让史学家吃惊。我想在此建议的是,许多西方人都有错误印象,以为他是独裁者。在朱将军的例子中,结果绝非由蒋一人决定。朱必须和不同部门局处主管面谈,其中包括控告他的人,之后才能达成共识,做出处置。因此我们在台北停留了十二天,到最后一刻才了解最后的安排。

  不过,我能作证的是朱世明将军的人格。如果错不在他,他绝绝对对不会勉强自己道歉或招认,以求快速开释。相反地,他让那些想判决他的人慢慢等,他凭着信念直言无讳,绝不屈服于任何官阶或影响力。他到外交部低阶官员的拥挤住处时,才真正能放轻松。在整趟台北之行中,他和汤将军的对质最为精彩。

  两人的会面,是在徐学禹先生主办的晚宴上,地点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内。徐先生是招商局轮船公司的董事长,也是两人都认识的友人。他邀请两位将军在公共场合见面,希望借由他的调停,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汤将军肯来,就是好兆头。不过,在晚宴时,依习俗要有一个人当主客,汤依礼婉拒,朱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徐的助理想介绍两位将军,其实没有必要,他们之前已见过面。两人间的对话如下:

  朱:事实上,我们在浙江时,你还受我管辖,即使时间很短。

  汤(语气柔和):没错。

  朱:但实际上,你是一个大将军,我怎敢指挥你?

  在众人怂恿之下,他们互相敬酒,纪念过去的时光。但在鸡肝冷盘和嫩炸猪肉之间,气氛一直很僵硬。徐是这方面的老手,想到一个方法。一桌十来人中刚好有一个相士,在第二道菜上来后,他自动展现他的技艺。他的第一个对象是一个CC系人,“这个人的脸,”他说,“看起来如槁木死灰,但心里如牡丹花盛开。”这个技巧混合了侮辱与赞美。最后他的性格分析转为人要宽大为怀的道德教训。根据他的看法,汤恩伯不只是位勇敢的将军,而且很有组织长才。朱世明才华洋溢,却不知如何自制,他太受西方侠士风格的影响,对女士比对同袍有礼貌,并不善长中国固有的谦虚之道。等到鱼这道菜上桌时,一切都整理清楚了。彼此间的争议不过是大误解而已,没有人心存怨怼。如果有冲突,也只是性格的差异使然。

  有一阵子我对徐先生的巧思赞佩不已,他让剑拔弩张的双方停战。但我现在认为,在缺乏正式法律管道的环境下,在其他国家可能动用军事法庭或国会调查,在中国一定要在酒菜之前以具约束力的仲裁来解决。相士事实上诉诸自然法则。否则,一个人如果面如槁木死灰,心如盛开牡丹,相士如何能预知他的可能作为呢?就面相学来说,不必提及叶山会议或征召日军。而且人格评断还让汤将军多少获得道德胜利,或多或少弥补他被日本拒绝入境、从飞机上被拉下来的丢脸处境。

  我们起飞前三十小时,才知道朱世明获准离开,但并非全身而退。他回东京后必须递出辞呈,其他就不予追究。我们要出发到机场的那天早上,出乎人人意外的是,蒋介石办公室来了一通电话,蒋介石想见朱世明。在此之前,朱将军一直很镇静。最后关头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引起了相当的震撼,他的额头和耳后冒出了几滴汗珠。难道解决方案被推翻了吗?难道在蒋介石办公室有更凶险的消息等着他?比被迫辞职还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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