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黄仁宇 > 黄河青山 | 上页 下页
安亚堡,密西根(4)


  司机跳下车时,我理论上要表达友善之意。这又难倒我了,我不知如何开启对话,那些卡车司机收入颇丰,但他们“每一分钱都是辛苦挣来的”。像我这样的非技术劳工,应该主动表达赞美与敬意。我观察其他同事,逐渐有了概念,有些收货员会和司机展开如下对话:

  “嘿,查理,风城怎么样啊,还在刮风吗?”

  “刮得可大咧。不管它了,你要的五十个轮胎,要放在哪?”

  “嘿嘿,查理,你太太是棕发美女。那个红发女人是约会对象。不要再搞错了,小子。帮我个忙行不行?不要几杯酒下肚就惹麻烦!”

  “闭嘴,把笔给我。我的笔不能用了。该死,整整花了我一美元。”

  “嘿,查理,我们是席尔斯,可不要蒙哥马利·华德(Montgomery Ward)的包裹。”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还是要给你一些。”

  我无法做到这么美国化,也想不出应该说哪一种话,只好对着司机死命地笑。对他们来说,我一定显得很傻气笨拙。有一次,我来不及和司机建立友善关系,就站在停车场。他接近货柜时,我还是站在那里,一脸茫然。忽然之间,我意识到他丢过来一个箱子,我接住了。他说:“老板,你以为你找到一份好工作了吗?只要乖乖走来走去就可以了吗?”

  不久后,我听到仓库里的女工说,有个收货员心不在焉。我听到她们在争论:给这家伙一个机会吧,他从中国来的,他总会学到的。我听到她们责怪在我之前的员工罗夫,他没有事先递辞呈,工头因此没有机会训练替补的人。我开始觉得,席尔斯不会雇用我太久。

  我不在停车场上时,应该要加入仓库女工处理商品的行列。我们拆开箱子和包裹,核对装箱单上的物品。价目表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只要把价目表黏或贴在物品上,再放到推车上,等着送到各楼层。我的不合格至此显露无遗,我不知道在丝带上刻上度量衡就叫量尺。我以为晾衣线是很复杂的机制,根本没想到只是很简单的一段绳子。我要别人告诉我,才知道茶叶罐是可以装饼干、糖和茶叶的容器。我从来不了解,后座扬声器归在汽车部门,是要连接汽车里的收音机,装在后车座,还附带铁丝和安装指示。我甚至不知道哪种颜色算是哔叽色。因为我的笨拙,和我合作的人速度因此减慢,我当然不受欢迎。

  送货员是个年轻人,名叫温杰,叫我不要担心,我会学到的。温杰拿起儿童用午餐盒,说:“看,大卫·克罗凯特(Davy Crockett)牌的!现在每个东西都是这个牌子。在我们小时候,每个东西都是哈泼隆·卡西迪(Hopalong Cassidy)。午餐盒、帽子、腰带,你随便说个东西,全都是哈—泼—隆!”

  他旁边名叫哈莉叶的女人说:“温杰,请不要在我耳边大叫!”

  我知道我不能让哈莉叶不高兴,她很不快乐。反正我很少和那些女人聊天,因为每次讲话,都会问个问题,因此最好尽可能避免。年纪最大的洁西几乎负责回答我的问题,有一天她问我对法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的意见。我说我很喜欢他,大多数中国人也都很喜欢他。她似乎很高兴。南西最年轻,新婚不久。我和她唯一一次的闲聊是在她打开收音机时,我说她一定很喜欢亚瑟·高弗雷(Arthur Godfrey)。她说,那是因为她午休时,只有高弗雷可以听。我还没和哈莉叶说过话。

  我猜哈莉叶想辞职,但还没决定,或是希望加薪却无法如愿。店里的助理经理来和她谈话,工头也来了,他们提到席尔斯的福利和利润分享计划。但会谈后,哈莉叶也没有开心一点。她午休时走在大街上,看到白人女孩和黑人走在一起,因此很不愉快。“她们就像你我一样白!”她对洁西说。哈莉叶有个女儿,有一天午休时间来仓库,抱怨她的上衣,别人都说穿起来像老女人。哈莉叶不太高兴。她问其他两个女人:“你们觉得那件衣服看起来显老吗?”她们照理应该说,不会,当然一点都不会。哈莉叶气疯了。她不喜欢那些批评她女儿的高中生。最后她女儿可能不想穿那件有花边的上衣,这样她还要出钱再买一件。

  无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一天,我在核对完一些名为“夏日乐趣”(Summer Fun)的物品后,理论上应当大声念出装箱单上的价格,让哈莉叶写下来,好制作新的标价。在槌球这一项我念着:“三元九十九分——等一下,好像是三元四十九分。”哈莉叶不高兴地说:“说清楚点,可以吗?”我请她自己来看不清楚的字迹,她看也不看,把铅笔一丢,找工头去了。工头来了,对我说,不要管槌球了,去车库吧,山姆需要人手。我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对话,但一定不是讲我的好话。

  不过,他们还是让我又多犯了几个错误。我不知道男裤上的标签要别在左膝,这样折叠起来陈列在架上时,标价才会朝上。我也不知道,白天不能去碰标签印制机上的打印台。在下班前几分钟才能补充新印泥,利用晚上的时间变干,否则标签上的字会晕开。我当时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如何将一个没绑带子也没有把手的纸箱叠在另一个纸箱上。我的假设是,要一个比我高壮的人,纸箱要稍微离开胸前一下,但重心仍然要放在双脚,可是双脚又要能快速移动,双手使力往上提时,脚才能迅速调适。

  我当时应该告诉他们,这样对他们或对我都不公平。我不是他们的一分子,他们应该给新人机会,在正式上工前再训练一下。不过我还是多待了几天,直到有一天下午,工头说助理经理要见我。助理经理说,他会再让我待一个星期。我说,不用了,我宁愿马上走。他说,他会请会计多给我一天工钱。我说,没必要。他说,没有恶意。我说,的确没有。不过两人脸上表情都很僵硬。

  当天晚上,我到第一美以美教堂的学生合作社吃饭时,告诉坐在我旁边的女孩:“我现在懂你说的话了。”

  她问:“你被开除了?”

  我点点头。

  她来自底特律。之前我问过她关于美国生活的种种层面,雇用、开除、找工作、失业等等念头是相当有趣的主题。在中国,我们的流动率没有这么高,这些事并不是寻常的经验。我曾问她是否曾被开除过。她说是。怎么会?她是餐厅的女侍,一名客人走进来时,她正和同事说话,没有注意到。因此经理当场对她说:“你被开除了”?她说,没有,没有人会这么直接。他会等到下班时说:“麻烦明天不用来了”之类的。听起来很幽默,我不禁笑了出来。她语带厌恶,反驳说:“一点都不好笑。”她说,她破产后,也在上班的妈妈给她一点钱,让她可以去买份《底特律新闻》(Detroit News)看征人启事,找累了,还有余钱买一杯咖啡。

  后来我替一个叫贺柏的人工作了一阵子,他在离市中心两英里的高速公路旁开了一家高级夜总会。我是额外的洗碗工,酒保不能来时还调调鸡尾酒。贺柏从厨师起家,现在已经有钱了,他还是和帮手混在一起,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整个地方的气氛非常轻松。如果餐厅人满为患,服务流程不够顺畅时,他的秘书兼簿记也会围上围巾,充当女侍。风琴师在餐后会过来问我:“雷,你最喜欢什么音乐?我来为你弹一曲。”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