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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亚堡,密西根(3)


  至于贪污和无能,我要说的是,这两者的确存在。至于二十亿美元,我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争辩或证实这个数字。美国在抗战胜利前后对国民党的补助,代表的是绝大的善意和不见天日的管理,双方都有滥用之嫌,账面价值和使用价值之间有很大的落差。一般认为,美国替国民党训练和装配三十九个师,通称为“α师”,最后成为国共内战时国民党军队的主力部队。但我还没有看到以下的事实公诸于世:α师的设备和补给散置于全国各地,从内陆的军库到沿海的仓库,管理没有逻辑,也谈不上优先顺序。简而言之,某个地方有一堆迫击炮,另一个地方有许多御寒衣物,介于其间的则是短缺和无法计算。那些师级部队穿梭于补给区之间,装满行囊后继续前进。国民党军队并不是败在设备和补给,要说这种话很容易。我大可以作证,受益者并没有得到军需后勤的援助,装备也不够充分,一开始就陷入技术上的陷阱。

  1946年初我在东北时,国民党的军力可说达到空前之高。单是新一军炮兵营的一〇五厘米榴弹炮,毫无疑问可以解决林彪的“人海战术”。但是全营只有五百发炮弹,而整个东北的炮弹也不超过一千发,几分钟就发射完了。在春末,我曾看到士兵穿着尺寸过大的雪靴,事实上他们应该穿帆布鞋。前线的机关枪很多都没法使用,原因是没有好好上油。

  既然二十亿美元的补助中,我也花到了一部分,包括我在雷温乌兹念书时每个月领的一百二十美元津贴,我很难有立足点去抱怨。但我的同袍指出,单是要维持美国军事顾问团的开销,就可以养二十五个中国师级部队。无论美国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们的配偶子女、电冰箱、汽车、其他家用产品,有时连宠物也包括在内。学校、俱乐部、邮政单位都必须随之设立,汽车调度场也是。我们常会听到:“生活水准有所差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事实上,差距非常大。两国的体质差距太远,直接输血会带来很大的问题。其实双方都很无知,一名美国顾问团的上校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帮我们整理一套手册,理论上是要告诉我们如何草拟组织表。我稍微看了一下,就告诉班长,可以完全不予理会。例如手册中写着:“战利品和纪念品不应该包括在组织表中。”他显然不知道他在指导哪里的部队,也不知道我们在哪一世纪。战利品和纪念品对我们一点用都没有。我们实际需要的是一些如厕用的卫生纸,因为我们的士兵都还在用竹签和玉米。

  刘远汉少将是五厅的厅长,有一次美国人建议,一个步兵连要有一百五十名士兵,但只要三名厨师。刘少将大惑不解,我必须对他解释,在美国陆军中,厨师是技术人员。他们有训练厨师的专门学校,教人如何做一百人份的派。他们的野外烹饪炉点的是汽油,是用卡车运送。厨师人数不多,士兵就要轮流当炊事兵,帮忙削马铃薯皮、清洗打扫等工作。我们的美国顾问并不知道,在国民党军队中,厨师天不亮就要起床准备煮稀饭。士兵用餐时,他们必须派出先发人员,背着大锅、水桶、米袋等,往前走个十到十五英里,到达中餐的预定地,寻找井水,捡拾干木块或稻草当燃料。水一定要煮开,有时候还必须向村民买食物,晚餐也必须重复同样的过程。

  我在安亚堡两堂不同的课堂上,听到二十亿美元这个数字。但是,无论教师或同学都不知道,美国军队丢弃在太平洋群岛上的救济物资和补给品,全都算在二十亿美元中。我不知道生锈的器材如何销账,但我清楚记得,中国政府发给我们潮湿的烟,当成补充的配给。

  我为什么要提这些不愉快的细节呢?只会使我自己不受欢迎而已。因为我们现在谈的是历史。当你们低估我们的表现和努力,你们同时过度简化国民党的作为和中国人的性格,最后你们也同样会误解共产党的斗争。如果你们不过是提供发布新闻用的素材,解释美国何以缩手,这也就罢了。但是如果你们想刻划更完整的图像供后世参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在50年代,我还没有深究历史,因此无法发掘内战的真正意义。但即使在当时,我已本能地感觉到,内战的层面和在历史中的地位,正被大众严重误解。

  甚至在当时,我大可以说,一个三百多万人的军队,而且士兵全由农民所组成,花了近四年的时间打仗,如果只是为了保卫一个高压而腐化的政权,怎样说都不合逻辑。问题是,内战末期国民党军队的战败和大规模投降被广为报道,但个人和部队的英勇事迹却几乎不为人知。我在你们的战报中看不到描写战事如何惨烈的事例。就许多战役而言,其残忍还超过对日抗战中的最残酷战事。举例来说,在对日抗战中,我们还没有损失这么多高阶将领。

  我可以随手举出二十个师长级以上的将领,他们全在内战中捐躯。单是一场战役就折损两名资深将领,邱清泉、黄伯韬将军,两人分别率领第二兵团和第七兵团。张灵甫中将的事迹全中国皆知,1947年初,他率领的整编七十四师被共产党的军队切断时,他和辖下所有军官全都自杀,包括副手、参谋长、高级与下级军官。但外国特派员对这件事略而不提,我只看到罗伯特·瑞格(Robert Rigg)的书提到他的名字,但历史学家根本忽视瑞格其人。我要说的是,我的目的甚至不在于为他们平反,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你们的视野有多狭隘。

  我在密西根念学士学位时,把一些想法和观察写成部分手稿。我在雷温乌兹的教官罗杰·沃考特(Roger D. Wolcott)少校,不久前才退休,帮我好好修改了一番。他把文稿交给他的一个朋友,此人是《圣路易电讯报》(St. Louis Past Dispatch)的编辑。虽然他刚开始很热心,但我从他的来信中看出,他并不喜欢这份手稿。不过他仍然把稿件交给在纽约的编辑,后者很快退回,还表示遗憾。后来麦克格罗希尔(McGraw Hill)的编辑到安亚堡来征求稿件,他看了稿子,很是喜欢,说要和公司谈谈是否能合作,可惜的是,答案是不行。他仍然认为稿子值得付印,写了封信介绍我给他认识的一位出版经纪人,这回整批打好的稿子在六个月后被退回。这样也好,依我现在的标准看来,当时的作品不够成熟。当时的风格激烈好辩,恐怕比我前面数页失望惋惜的风格还糟,后来我就毁了这份文稿。稿件被退,加强了我的信念,也就是在付印之前,要做更多的阅读和反省工夫。

  我们在驻日代表团时,薪水是由外交部以美元支付。不过,我们的房屋和补给却来自征收。由于我们是占领军之一,我们的补给事实上是由日本政府负责,我得以省下足够的钱到美国去。不过这笔资金很快就花完了,时年三十四岁还是大学生的我,除了学费偶尔可以延后缴纳外,得不到任何单位的帮助,长期的工读生涯就成为很自然的结果。

  数年前,唐纳德·季林(Donald Gillin)教授(现任教于瓦萨学院)和其他学者辩论到中国内战问题时,多次引述我的说法。不免让别人问到:“谁是这个雷·黄?”唐纳德就会微笑说:“是我在安亚堡认识的电梯服务员。”当时他初次来问我几个问题时,我的确是在密西根联盟(Michigan League)当电梯服务员。我对他说,我不介意回答他的问题,但我必须工作,他可能要上上下下电梯好几次。后来我到纽普兹任教时,他邀请我到瓦萨去演讲,离我不过十英里远。一名女学生得知我的国民党背景,向季林抗议,说我既然在国民党,一定很“肥”。季林必须向她确定,不但一点也不肥,“我认识的雷·黄是相当瘦的”。

  除了我待在密西根的时间过长以外,工作经验也有助于我的教育。我曾经想,一名外国人要从里到外认识美国的最好方法是阅读《读者文摘》,而且能分辨以下的事:美国城市的“市中心”通常是商业区,至少有一家名为“第一全国”的银行;加油站和停车场通常离市中心有四、五条街远,同时还有公共电话和洗手间;药房通常也兼卖便餐和冰淇淋。

  我第一天在席尔斯(Sears Roebuck)当收货员时,就不安地察觉到,我加入美国就业市场的准备工夫还不够。仓库里一有人叫:“卡车来了,收货员”时,事实上就暴露了我的轻忽。我应该更有警觉心,我应该感觉到事情会如何进展,并把这当成“第二天性”。我应该冲到收货台,但又不能用跑,而是要大踏步,显示一切都充分在掌控中。我理应挥舞手势,让司机可以轻而易举把货车停在后巷。不过,我却很害怕。我实在搞不清楚,那些司机为什么不会撞到电线杆或是建筑物,我不想因为自己指示错误而让他们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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