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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文学的握手(6)


  四 自然音的模仿

  在音乐中表现色彩,暗示运动,诉述外界的事件,必是用相类似的某物,而主由于用联想作用以间接达其目的的。至于声音的模仿或再现,则是与绘画、雕塑之模仿或再现物体的形状色彩同样,是本质的,又直接的。在这方面音乐与绘画雕刻同样,也有所谓“逼真”的事。即作曲家用乐器来实际地模仿外界的声音,因而演奏家得入妙技逼真的境地。外界的声音的模仿中最显著实例,如贝多芬在《田园交响乐》(Symphonypastoral)用长笛(Flute),双簧管(Oboe,一种木管),单簧管(Clarinet)来模仿夜莺,鹑,及杜鹃的啼声;如门德尔松(Mendelssohn)在《仲夏夜之梦》(Mid-Summernight&Apossdream)中模仿驴子的鸣声;如柏辽兹(Berlioz,法国交响乐诗人),在《幻想交响曲》(Symphonyfantastic)的第三乐章《田园的光景》(Sceneauxchamps)中用四个定音鼓(Timpani,有架的鼓)来模仿远雷的音。用鼓声模仿雷,在中国日本的演剧音乐中也是常有的。

  在近代作家,单用乐器模仿已觉得不满足,故有采择非常极端的方法的人。拿破仑长驱攻莫斯科,将要在城下宣誓的时候为了猛火与寒气而终于败北,俄罗斯遂获大胜,正是千八百十二年的事。柴科夫斯基为庆祝此战捷而作的有名的《一八一二年序曲》(Overture1812),原是同国大乐家鲁宾斯坦(Rubinstein)劝他为莫斯科的基督教教堂的献堂式而作的《临时曲》(Pieced&Aposoccasion)。听说此曲中不用大鼓(Largedrum)而竟发射实际的大炮。这原是因为第一回演奏在这大伽蓝①(①大伽蓝,指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中用庞大的管弦乐举行,所以可用实际的大炮。

  又施特劳斯(Strauss)在他的交响诗《堂吉诃德》(Donquixote)的第七出中叙述主从在空中飞行的荒唐的插话时,曾用一个竖琴(Harp),一个定音鼓(Timpa-Ny),数管长笛(Flute)合组的,特别考察而作的“风声乐器”来作出风的效果。这等方法,也是程度问题,用得适当时实在很妙,不过总容易被滥用,故大都有走入极端之弊。马勒(Mahler,德国现代歌剧家)在他的庞大的《第八交响曲》中,用百十以上的乐器,和几近千人(九百五十人)的大合唱队。

  听说第一次演奏时曾扛出好几座实物的钟。这等办法虽是近代管弦乐发达的极端的一面,然用实物的炮与钟,或依样模仿自然音,不过是徒喜其逼真,鹦鹉的效人同样,到底为艺术家所不取。真的艺术,决不是自然的模仿。高级的艺术品中,必含着余韵,宿着余情。音乐的自然音模仿,必以前述的暗示“战争”,描写“雷雨”的方法为度,过此就少情韵,只是真的自然音而非真的艺术了。

  五 民族乐的地理的暗示

  所谓某特殊的旋律表现草木花卉,某旋律诉述事件,只有用在特别制约之下的极狭小的范围里稍有效果——这事在具有对于音乐艺术的本性的洞察的人,是一定明知的。一切艺术,在其理想上是世界的,是万国的,现在这样的艺术很多;但其一方面,又决不可拒否其为民族的,国民的。正如在个人的尊重个性,一国民的个性,即国民性,当然也是极应该尊重的,所以某特殊的国民在其艺术上力强地发挥其迥异于他国的国民性,是可喜的事。

  故一方面出国际的作家,同时他方面出国民的艺术家,以其民族色彩浓厚的作品雄视一方。后者,即国民的作家,欢喜就民族的主题而述作,吟咏,描写,作曲,是东西一揆的。国民的作曲家用民谣的旋律,借国民的歌舞的节奏,又欢喜从民族的神话,地方的口碑,传说之类探求灵感之源泉,是古今同然的事。

  节奏与旋律,自不必说;音阶的旋法等上所现出的民族性或地方性,与作家的个性同样地在其音乐上蒙着色彩,而宿着一种不可移易的风韵情趣。这好比民族的服装,居住,习惯等事与国语同样地在其国民生活上给予一种特独的审美的价值。

  长袍大袖,是东方人服装所特有的美的表现。楼阁玲珑的东方建筑,在实用上,耐火的点上也许较洋房稍劣,但其审美的价值,是足以夸耀世界的。在规模雄大的点上,东方的丝竹不及洋乐,但旋律美的绝妙(中国音乐,日本音乐都是重旋律的),是西洋音乐所没有的。

  民谣的旋律,民俗的舞蹈的节奏,及国民的乐器,或暗示特种的国土或地方的地理的表现力,其明了正确不劣于绘画上的服装,家屋,或动植物的地理的表现力。所以这方法成为古来许多作家所用的常套的手段。德彪西(Debussy)的管弦乐《西班牙》组曲(Iberia),是用此方法描西班牙风景的。自来法国的作家,对于西班牙的风物感到异国的兴味而常常用以作曲。举最著的二三例,如比才(Bizet),夏布里埃(Chabrier),拉威尔(Ravel)便是。比才的名高的歌剧《卡门》(Carmen)中,卡门所歌唱的有名的《阿巴奈拉》(Habanera),是从西班牙的同名的舞曲取来的。

  夏布里埃有《狂想曲》(Rhapsody)《西班牙》(EspaŇa)等作。拉威尔有喜剧音乐《西班牙的时间》(L&Aposheureespagnole),又俄国柴科夫斯基在前述的《一八一二年序曲》中,用法国国歌表现法国军队,用俄罗斯国歌代表俄军。起初法国国歌强而响,表示法军优胜;渐次弱起来,表示其退败。反之,俄国国歌渐次现出来,刻刻地高起来,终于压倒《马赛曲》(Lamarseillaise,法国国歌),以表示法军败北,俄军大捷。这是用国歌表示国家的。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Puccini)作歌剧《蝴蝶夫人》(Madambutterfly)时,听说曾研究日本音乐,以描出东洋风的感情。

  用音乐暗示以上列述的外界事件的诸方法——尤其是其中有几种,在现代的作家及“写实派”的作家们,比起初用这等方法的时候来更进于极端的了。其最大作的出现,是在十九世纪初叶。贝多芬筑“浪漫派”的基础,而为从古典音乐推移至近代音乐的桥梁。他的序曲《科利奥兰》(见前),《爱格蒙特》(Egmont)及其他的作品,其实也不妨当作像他以前所作的纯音乐而听,即当作音乐而听音乐,不必指定其为描写某物的。

  但因为其附有标题《科利奥兰》,《爱格蒙特》的原故,给了听者一个解释的键,较有确定的事物暗示。但事物止于暗示,出于暗示以上,在音乐是本质上决不可能的。只是使暗示所唤起的主要的诸种感情反映于音乐中,决不详细说明叙述事物的细部。音乐家与小说家同样,不从事物的发端说起,只说出主人公与女主人公怎样初见,二人的恋怎样遭遇障碍,怎样终于结婚而度幸福的生活。又不一一说出其事故,但表出这等事故所诱起的感情。换言之,作曲家不是讲师或说书的人,而是诗人。不是小说家而是歌人。

  这等音乐,可称为“诗的”音乐,或“浪漫的”音乐,又可称为“叙述的音乐”,在贝多芬以后的诸作家的作品中非常的多。例如舒伯特(Schubert,歌曲之王)的歌曲(Lied),舒曼(Schumann,德)的《曼弗雷德》(Manfred)与《格诺费娃》(Genoveva)两序曲,及其《春》交响曲(Springsymphony),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赫布里底群岛》(即《芬格尔山洞》,Diefingalshhle),《罗伊·勃拉斯》(Ruybias)等序曲,以及《苏格兰交响曲》,《意大利交响曲》,均是这一类的浪漫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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