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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直接史料对间接史料(7)


  《菩提末》(Bodhimor)此书纪赞普世系,实出于藏文之《嘉剌卜经》,据施密德氏蒙文《蒙古源流》校译本第三百六十页所引《菩提末》之文,此赞普之名为Thi-aTsong-lTe-bDsan。按此书原文予未见,此仅据施密德氏所转写之拉丁字而言,Thi者藏文Khri以西藏口语读之之对音,严格言之,当作Thi。ITe者据会盟碑蕃文应作IDe,蒙文dt皆作26形无分别,bDsan即碑文及西北发见之藏文写本之brTsan,此乃施密德氏转写拉丁字之不同(藏文古写仅多一r),非原文之有差异也。惟atsong一字,则因蒙文字形近似而讹,盖此字依会盟碑蕃文本,及西北发见之藏文写本,应作gtsug,蒙文转写藏文之28(g)作乛形,转写藏文之29(a)(或作h)作31形,ug,ük作30形,ung或ong作32形,字体极相似故讹。或《菩提末》原书本不误,而读者之误,亦未可知也。

  《蒙古源流》施密德校译本 据此本。此赞普名作Thi-btsonglte,此名略去名末之brtsan。至btsong者,gtsug之讹读,藏文28(g)字,蒙文作33,与蒙文の(b)字形近故讹,蒙文之ug转为ük亦以形近误为ong,见上文《菩提末》条。

  《蒙古源流》满文译本 《蒙古源流》中文译本非译自蒙文,乃由满文而转译者,今成衮扎布进呈之蒙文原本,虽不可得见(予近发见北平故宫博物院藏有《蒙古源流》之蒙文本二种:一为写本,一为刊本。沈阳故宫博物馆亦藏有蒙文本,盖皆据成衮札布本抄写刊印者也)。幸景阳宫尚藏有满文译本,犹可据以校正中文译本也。按满文本,此赞普名凡二见,作Darmakriltsung-Lui,一作Darmakribtsung,皆略去Brtson字,此名误与达尔玛之名联读,已详上文。惟藏文之Khri,满文或依藏文复辅音转写,如此名之Kni即其例,或依西藏口语读音转写,如持苏陇德灿(Cysurong tetsan)之Cy(满文34)即其例,盖其书之对音,先后殊不一致也。ung乃ug转为ü之误,见上文《菩提末》条。又藏文LDe所以讹成垒者,以蒙文t字d字皆作d形,0字u字皆作d形,又e字及i字结尾之形作3536,皆极相似,颇易淆混,故藏文之LDe,遂讹为满文之Lui矣。或者成衮札布之蒙文原本,亦已讹误,满文译本遂因袭而不知改也。

  文津阁本及坊刊本汉译《蒙古源流》 中文《蒙古源流》既译自满文,故满文译本之误,中文译本亦因袭不改,此二本中,此赞普名一作达尔玛持松垒,一作达尔玛持松,满文Kri作持者,依藏文口语读之也。按义净以中文诧为梵文ṭha字对音(见高楠顺次郎英译《南海寄归内法传》),则ṭhi字固可以满文之37(cy)字,中文之持字对音。又此本持字俱作特,乃误字,而先后校此书者皆未改正,松字乃满文Tsung之对音,其误见上文《菩提末》条。

  蒙文书社本汉译《蒙古源流》 此本此赞普名一作(达尔玛)哩卜崇垒,一作(达尔玛)持松哩卜崇。第一名作哩者,依满文Kri而对哩音,其作卜者,满文译本固有b字音也。第二名则持哩二字重声,松崇二字亦垒音,殆当时译者并列依原字及依口语两种对音,而传写者杂糅为一,遂致此误欤?余见上文。

  此赞普之名号既辨正,其年代亦可得而考焉。《唐会要》卷九十七:“元和十一年西川奏吐蕃赞普卒,十二年吐蕃告哀使论乞冉献马十匹,玉带金器等。”《旧唐书·吐蕃传》:“宪宗元和十二年吐蕃以赞普卒来告。”《新唐书》:“宪宗元和十二年赞普死,使论乞髯来(告丧),可黎可足立为赞普。”《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九《唐纪》五十五:“宪宗元和十一年二月西川奏吐蕃赞普卒,新赞普可黎可足立。”《新唐书·吐蕃传》赞普立(指可黎可足)几三十年,死,以弟达磨嗣。”《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唐纪》六十二:“文宗开成三年吐蕃彝泰赞普卒,弟达磨立。”《资治通鉴考异》卷二十一《唐纪》十三,会昌二年十二月吐蕃来告达磨赞普之丧,略云:“《实录》丁卯吐蕃赞普卒,遣使告丧,赞普立仅三十余年,据《补国史》,彝泰卒后,又有达磨赞普,此年卒者,达磨也。《文宗实录》不书彝泰赞普卒,《旧传》及《续会要》亦皆无达磨,《新书》据《补国史》,疑《文宗实录》阙略,故他书皆因而误。彝泰以元和十一年立,至此二十七年,然开成三年已卒,达磨立至此五年,而《实录》云仅三十年,亦是误以达磨为彝泰也。”

  《蒙古源流》卷二:“持松垒岁次戊戌,年十三岁。众大臣会议辅立即位,在位二十四年,岁次辛酉,三十六岁殁。”据小彻辰萨囊台吉书所用之纪元推之,戊戌为唐僖宗乾符五年,西历纪元后八百七十八年,辛酉年为唐昭宗天复元年,西历纪元后九百零一年。(诸书之文,前已征引,兹再录之以便省览而资比较。)按《蒙古源流》所载年代太晚,别为一问题,姑于此不置论。而诸书所记彝泰赞普嗣立之年,亦无一不误者。何以言之?唐蕃会盟碑碑阴蕃文,唐蕃年号并列,唐长庆元年,当蕃彝泰七年,长庆二年,当彝泰八年,长庆三年,当彝泰九年。

  又《新唐书·吐蕃传》:“长庆二年刘元鼎使吐蕃会盟还,虏元师尚塔藏馆客大夏川,集东方节度诸将百余,置盟策台上,遍晓之,且戒各保境,毋相暴犯,策署彝泰七年”云云。考《旧唐书·吐蕃传》,长庆元年十月十日命崔植、王播、杜元颖等与吐蕃大将讷罗论等会盟于长安,盟文末有大蕃赞普及宰相钵阐布尚绮心儿等先寄盟文要节之语,则是刘元鼎长庆二年所见虏帅遍晓诸将之盟策,即前岁长庆元年之盟策,故彝泰七年即长庆元年,而非长庆二年。梁曜北玉绳《元号略》及罗雪堂振玉丈重校订《纪元编》,皆据此推算,今证以会盟碑碑阴蕃文,益见其可信。故吐蕃可黎可足赞普之彝泰元年,实当唐宪宗元和十年,然则其即赞普之位至迟亦必在是年。《唐会要》、新、旧《唐书》及《资治通鉴》所载年月,乃据吐蕃当日来告之年月,而非当时事实发生之真确年月也。又《蒙古源流》载此赞普在位二十四年,不知其说是否正确,但宪宗元和十年,即西历纪元后八百十五年,为彝泰元年,文宗开成三年,即西历纪元后八百三十八年,亦即《补国史》所纪可黎可足赞普卒之岁,为彝泰末年,共计二十四年,适相符合。予于《蒙古源流》所纪年岁,固未敢尽信,独此在位二十四年之说,与依据会盟碑等所推算之年代,不期而暗合,似非出于臆造所能也。

  综校诸书所载名号年代既多讹误,又复互相违异,无所适从。幸得会盟碑阴残字数行,以资考证,千年旧史之误书,异国译音之讹读,皆赖以订正。然中外学人考证此碑之文,以予所知,尚未有证论及此者,故表而出之,使知此逻逤片石,实为乌斯赤岭(此指拉萨之赤岭而言)之大玉天球,非若寻常碑碣,仅供揽古之士赏玩者可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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