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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外交方向之直角转弯


  (原载1938年11月29日《中央日报》)

  今天早晨拿起報來一看,波蘭對蘇聯的關係居然做了一個“向後轉”的轉變,恐怕讀者初看來都要驚奇,然而請細細的想一下,這並不是不可以預料到的事。這件事的意義甚不小,由慕尼黑四強協定後所成之歐洲新局勢,使得東邊半個歐洲的國家,尤其是次等國家,大不安枕,於是乎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南斯拉夫乃至巴爾幹的土希保三國的外交一齊活躍,初不易測其方向,今知其方向之一是如此了。去討論這件事的國際意義之前,我們要先認清波蘭。

  一、波兰在欧洲算是一大国,他的陆军力量虽远在德法之下,但比起义大利来恐怕差得不算大,比起英国来则超过。他的经济力量虽不甚好,不比捷克之为一个纯粹近代化的国家,但也有相当的基础,在若干次要的工业项目上,还在日本之上(参看阿特里女士:《日本的泥足》)。至于农业,因其未脱封建势力,力量比较可以集中。自皮尔苏斯基建国以来,一心一意要变成一个大陆军国,以贯彻其“独立自主”之外交立场,这事他居然办到了。就是空军,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分子。

  二、他的地形介于两大之间,非常危险,两大合谋,可以瓜分了他。所以国民性中有个恐惧病,无论什么都联想到波兰问题,十年前久为西欧安乐的国家所笑。他在当年曾为三个大邻国合谋瓜分过,这自然忘不了-不像我们。所以波兰决不以德苏亲交为妥当。不过,若是德苏两国太不要好了,乃至于打起来,他也不得了,因为他的地形,天然的是这两国的战场,无论谁打谁,总要先打他。即令他投机投对了,投在战胜者一面,则战胜者在事前固必然“假道于虞以伐虢”,等到战胜回来,还必然顺手牵羊的灭虞。请看在这样地形之上,那能不格外紧张,格外感觉灵敏,因为他不是我们这样的“乐天安命”呵。况且他又缺少稳当的海口,现在固然有“波兰走廊”并且有但泽供他使用,但这些在过去全靠德国的软弱,现在全靠德国的“友谊”。“友谊”在国际道德上是太靠不住了,一旦德国翻脸,连米美尔也没有他的分儿,难道他还敢想占列宁格拉吗?

  三、欧战后的新国,在起初都有点左倾的趋势,后来则多半变作右倾。波兰也是一个右倾的,不过他右倾的根基比较稳固。工业欠发达,故工人少,农业很充实,故农民多,而农业组织又是一个半封建式的,一切伯爵男爵有钱有势。兼以他和俄国之历史的仇恨,又加以在新建国时因侵略乌克兰而受苏联之大打击,当时若非法国救他,恐怕波兰的历史要与佐治亚差不多了。所以在内政在外交上都有一个对苏联远离的大因素。

  有这些事实,所以形成了波兰在大战后外交方向之屡变。先是,在亡国时,波兰革命党本是亲德奥的。因为当时瓜分波兰的虽然是三个,而俄国的份儿独多,所以他们为复兴祖国不能不利用德俄的矛盾,而左袒于害小的方面。拿中国作比例,试问旧大陆的强国,那一个不曾给我们亏吃过,只缘这些亏有大有小,有缓有急,有可恕有不可恕,所以我们现在只认定有一个敌人,就是倭贼了。言归正传,在当时皮尔苏斯基本在德奥方面打仗,统帅著“波兰义军”,希望德奥打胜后波兰可以“独立”,谁知帝俄瓦解,德国全把波兰、乌克兰、波罗的海、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占了后,立志要把这些地方造成些殖民地。那时候,波兰革命党差不多途穷了,幸而德奥瓦解比意想所料者为速,法国立刻认了这个干儿子,多给他些德国人的地方,又替他打走苏军。所以波兰的西疆是法国人送的礼,波兰的东疆是法国人夺来的货。从此十多年中,他是完全和法国要好,法国帮他练兵,振兴工业,改革币制。他在外交上,也完全仰法国的鼻息。这是波兰重建国后外交方面第一段。这时候,他耀武扬威,很做了些欺负德国人的事。

  希特勒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敢作敢为,能屈能伸。他一上台,便重认了“与法国无国界问题”之原则,并且比他的十年中前任首相还能屈,又声明与波兰也无边界纠纷。这个举动,在当时颇为德国舆论所不满。但是这个举动,颇可得到波兰的安心。于是德波新交从此日形接近,法国不免大起恐慌,便更一批一批的送波兰军火及钱财。这一时期中,波兰徘徊于法德之间,这是波兰的外交方向第二段。

  最近两年多以来,波德亲交日益加甚,虽法波仍保持其表面的友谊,而波兰的亲德是太强了。去年“七七”事件后,国联讨论中倭事,波兰居然弃权,发言时竟作了倭贼的口舌,当时颇不少人惊异,怀想到波兰加入德日反共协定之可能。此后波兰对中国处处捣蛋,并且作成一个准备脱离了国联的姿势。不与波兰相干的事尚且如此,则波兰之倾向可知,所以世人心中多已把波兰放在德义日集团中了。这是波兰外交方面的第三段。

  由恃法侮德变为徘徊法德,又变为密德远法,这便是波兰外交的“曲线美”。你若问他何以毫无国际信义,他一定说这是他立国之国道如此。

  此外还有两个因素不可忽略的:一、波兰垂涎乌克兰一带,德国也垂涎,但是波兰无独立战俄之可能,德国又不接境。在此一点上,德国必曾许过波兰好些好处,但借晋假道伐虢的方式,我们是很不容易为他们分赃家想到有何稳当的妙法。二、德波间的纠纷,虽以希特勒之能屈能伸,一时若无有了,事实上终是潜伏著的,因为东德国人之看不起波兰人,本与犹太差不多。而德波间之国界又是那样不自然的。

  请看,自九月间捷克问题紧张后波兰的态度,初是不要参加战争的,忽而改为对捷压迫。这事中间隐示两个心理:一、不想德苏在他境内打起,这叫做“怕祸”;二、想分得捷克一大块,超于语言界别之外,这叫做“想讨便宜”。然而一旦捷克向德国投降,德国也就居然代法国而为捷克之保护人,于是而波兰的外交动向急遽动转,这是什么道理呢?先是波匈联合向罗马尼亚商量要瓜分捷克东境(旧俄属地),罗马尼亚反对。忽然波兰与罗马尼亚有组织东欧集团说,以便界于苏德之间隔绝战争。忽然德国代捷克保存东部领土,而其外长又为此事飞到罗马去看莫氏,恍惚迷离,又是什么缘故呢?这里边反映着全个欧洲的新局势,测定了德国东进之决心,这诚是国际政治上的头等问题了。

  先看看德国坐大之新局面如何使得全欧国家尤其是东欧小国着急。在九月底几乎开战时,张伯伦辈除去怕战心理及保守观念姑且不论外,还有一个大矛盾。若是目前打呢?则自己一方之军力尚未充实,殊少把握。若是等将来呢?则德国势必坐大,后来更难制。张伯伦辈既走了第二条路,自然不得不承认德国坐大之既成事实。德国之坐大实在大得多了,捷克是工业化的近代国家,全国壮丁皆是训练好的,其人口虽经割地犹且千万。他又有与克虏伯并驾的斯哥达兵工厂,除克鲁伯外,比世界任何兵工厂都大。这是帝奥的遗物,法国的新植,不是捷克小国所能自建的。他在地形上,又是向乌克兰的一条要路,德国若能利用,足以威胁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所以下次德法如果不免于一战,德国是不会腹背受敌了。英法对此新形势之反应便是:一、加紧两国间军事外交的联结。二、用更快速度作广泛的扩军。东欧各次等国及小国的反应便是:各国一齐在纵横捭阖之中,表面上看来倘恍迷离,骨子里是在那里作很重要的酝酿,第一次的揭幕便是波兰的背面转。

  不错,波兰的外交是曲线的,也是好闹脾气的,但这次的转不是曲线而是直角了,而且脾气也不是闹得如此大如此危险的。在英法-至少是英法现在的当局-正谋与德国妥协的时候,他忽然来这一下子,总算胆大,但我们若看到德国之所以要“保护”捷克之故,则波兰之恐惧,可以测知。德国之“保护”捷克,当然不是为捷克,而是为他自己,这不待说。波匈是旧友,捷克是新欢,决无助捷制波匈之理。然而他之所以必“保存”捷克的东部,全是为自己东向侵略着想,波匈虽与德交好,究竟不像捷克之已成附庸,且波兰永远标榜“独立自主”因而常常变转的,匈牙利对国内之国社党至今不放松,且背后又有义大利,故德国在东进时,波匈纵与他要好,终不如捷克之易于使唤。所以德国既有意于东,自不能不把住着捷克的东境即小俄罗斯一部,以酝酿他心中的“乌克兰问题”。若因此而促成了德对苏的侵略战争,波兰势必受殃,无论取大战时比利时或希腊或土耳其的任何一种方式。纵令他对付得好,战时苟且混过,则结果时无论那一方胜利,他都是不了。苏联胜,则他所最怕的威胁到了;德国胜,必占乌克兰,则波兰全国成了“波兰走廊”,德国势力会四面把他包起来了,因为海的一角也是德国势力。到那时候,不愁“波兰走廊”不生问题。所以波兰不能不认德国的东进虽不是对他,而他在结局上必受一个莫大的威胁。然则对于德国“东进”的开幕剧即“保护”捷克一幕,不能不急谋抵制。他这一个举动,当然不是故作姿态以向德国敲诈,因为敲诈行于君子,不行于敲诈老手。兼以德国在慕尼黑之成功后,气高万丈,波兰若不先有决心岂敢随便儿戏?我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但就这一回中,也颇可以测断出德国东进之谋之急切,所以波兰着急剧变了。这一举对于德国自然不能说是“锦上添花”,而是“巴掌一个”,这是不消说的。

  这一举在东欧各小国中发生如何影响,我们虽不能料定,然其必有重大的影响是不消说的。此一举动至少可以动荡罗马尼亚与匈牙利、南斯拉夫三国,因此此一举动表现德苏两国势力在东欧之消长。不过这些小国中间的关系太复杂了,而且又多是惯于胡闹的,罗匈之国界民族问题,尤其不易了结,我们还无向前推测的资料。

  这一举动中间是不是含有苏联外交的成功?我想,这是有的,但是外交须有事实作根据,波兰一旦放弃其若干年来积极反苏的趋势,在波兰必有认为应该如此之处。此一应该之处即是:波兰认为德国在最近的将来中是一个更大的威胁,而苏联在目前不是他的威胁。

  在东欧洲中,阴谋与侦探的两个中心点,尤其是对苏联,一是波京华沙,一是李加。在华沙反苏的空气一向是很浓的,当年之亲德,只是疏法不是亲苏,至于亲苏,在波兰建国二十余年的历史中还不曾有过一天。今于亲德数年作了无穷的肉麻无聊事以后,忽然一转,必于德国之威胁,苏联之力量,有一个重新的估价。以波兰之熟知苏德事,决不会不曾考量,无所知而负气为此。

  这一件事,对中国有何影响呢?我想,这一举对我们不能说有何种不利。第一,在国联中少了一个向我们捣乱的急先锋,少了一个承认伪国的候补者。第二,德日义反共协定,以及在不久将来之军事协定中,少了一个最有力量的候补人。若说有何大好处,也嫌太早,因为这也不是真能迅速安定欧洲之因素。

  从此波兰对德是疏远了-无论他如何解说。几年中,希特勒之坐大,波兰帮他不少,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现在他或者已经觉悟了他的威胁一部分是他自己造出来的罢?波兰自然还想和莫索里尼拉交情,但是有何成就,也不得而知。

  我们可以知道,《慕尼黑协定》后之方向,也是不安定的。又可以知道,一两个月前对《慕尼黑协定》乐观者,未免也有些不成熟罢。

  读者觉得我这一篇文字中,只有事件之分析,而无“国际正义”之引用,这诚然。但是,最近几年中,国际正义何在?主张是一事,正义又是一事,强国可以有主张,弱国不可不认清事实。至于这些年的国际事实,其原理只是一句话,“两害相衡取其轻,两利相衡取其重”。至于其眼光,只是“目前阶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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