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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代的教育(3)


  莫须有学塾所以携纯同去者,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好像让纯去读一遍小说,可喜中国的一部分的儿童将不再有受这样教育的经验,同时正不妨有这一篇写实了。莫须有写实将入门,尚在这个学塾的外门外,不觉得记起一章书,读起来便是: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于是他正在这个门外叹息,人生为什么那么黑暗,那么不讲道理,各自要筑起一道墙来,把人关在里面,而不知这公共应走的路正是自由之路必由之路吗?莫须有先生深深爱好孔夫子的言语,而其抒情则等于杨朱泣路了,而其勇往直前的精神则是墨翟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而其人尚在塾师的户前裹足不进。塾师则已离了塾师之席向莫须有先生行迎客之礼了,其心情则是一个职业的威胁之感,因为此间五里之内已盛传有莫须有先生从前是大学教员,现在来金家寨小学教书,住在他本家的家里,此刻门前的不速之客非此人而谁,乡间鲜有此盛德之人也,此人如报告乡公所,报告县政府,要将这个私塾撤销,则私塾除关门,学童除星散,塾师除失业,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听说金家寨小学虽已成立,各年级学生,尤其是低年级,尚不足法定人数远矣,不将私塾关门,又那里去拉人来凑数?

  所以莫须有先生一进门,这位塾师便已恐慌了。而莫须有先生一看,此人是一位青年,年不及三十,莫须有先生大失所望,因为他完全不能算是理想中的塾师人物,莫须有先生理想中的塾师人物,以为应如小说上所描写的,美洲独立本不算是怎样久远的事情,伊尔文笔里德塾师,坐在茶馆里,戴着眼镜,捧着明日黄花的报纸一字一句的诵读,尚不失为近代史上的美谈,总之莫须有先生今天所拜访的塾师,如果一位老头,一位近视眼,莫须有先生以为恰如其分,莫须有先生很想在那里逗留几分钟,现实则是一位青年,而青年卑躬折节,莫须有先生啼笑皆非,国事真不足以有为矣,想逃出门而已身入重围,可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群小人儿的注意都集中在莫须有先生的身上了。

  莫须有先生当然能解救他们,绝对的能解救他们,而莫须有先生不能解救他们,绝对的不能解救他们!那么谁能解救他们呢?他们的父母吗?政府吗?都有相对的可能。只有莫须有先生有绝对的可能而绝对不可能。因为莫须有先生是先知先觉,故有绝对的可能。一个人不能解救别人,故解救是绝对的不可能。莫须有先生绝不承认自己是懦弱,因为懦弱故不自承为社会改革者。相反的,莫须有先生是勇者,勇于解救自己,因为勇于解救自己,故知解救别人为不可能了。

  莫须有先生现在的年岁,是精神的力量大而官能的效率小,老年花似雾中看,他分不清这一群小人儿的面目,但是小孩子的一群,正如我们初次见西洋人,仿佛西洋人个个的面孔都相似似的。

  认识这位塾师,仿佛认识中国的青年。认识站在自己身边的纯,而是认识自己的孩子的感情。他真真的为这个小孩子庆幸,深深地替他感得幸福,这个小孩子已经得救了,他的爸爸绝不让他走进监狱了。连忙是一个黯然,那么这个小孩子的自由国土在那里呢?莫须有先生觉得他完全不能为力了。他可以尽做爸爸的良心,但他不能代表社会,代表国家,代表教师,甚至不能代表纯,即是一个人不能代表另一个人。连忙又很得安慰,从圣人的言语里头得之,“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于是深深地懂得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是真理的示现了。当莫须有先生在这个学塾里起一个大大地心理作用时,纯也有一个小小的纳闷,他不知道这些小朋友们都坐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位以极小极小的声音问他姓什么,做什么,他以其自然地态度回答道:

  “我是讽思纯,家在城里,到乡下来避难的。”

  小朋友们听了这个声音,一齐大为惊异而且喜悦,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于这样大声说话了,其实是说话的自然地声音,正如水里自然有鱼,以钓者不自然的眼光去看鱼,看见鱼乃惊奇了,而且喜悦了。塾师听了这个声音,惭愧无地,他觉得他不能同这个小孩子一样清清朗朗的说话了,他衷心赞美这个小孩子,他简直自暴自弃,自己认自己完全不行,出了教蒙学而外。他不知道他正是蒙学不行了。

  莫须有先生听了纯的声音,也是惊异,也是喜悦,惊异者因为莫须有先生也是不自然惯了,小时也是私塾出身,没有听见过这样自然地声音,故听了而惊异,等于见猎心喜是一颗种子心;喜悦者,喜纯之善于对答,而且善于学习,他从爸爸的口中学得“避难”一字,此时乃知应用了。其实平常说话总是说“跑反”,有时爸爸说“避难”,纯简直知道选择,他今时说的完全是国语了。而那些小朋友们完全不懂得这句国语的意义,只是懂得说话的声音大,一鸣惊人了。莫须有先生连忙喝道:

  “纯,不要大声说话。”

  仿佛进了这个门户儿童们便应唧唧哝哝。莫须有先生连忙又觉得自己可笑,革命绝不会成功,人生都是习惯的势利了。莫须有先生进了私塾之门便墨守私塾的成规了。

  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道:

  “屙尿!”

  莫须有先生从旁费了好大的思索,简直是非礼而听,因为他窃听这两个字的意义了,简直是自己的昨日之事了,是学童向先生请示的口气,其完全的意义是:“先生,许不许我出去屙尿呢?”塾师照例是“去!”或者点点头,或者不答等于点头。又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

  “屙尿!”

  塾师有一点愁眉莫展,但点头。其所以眉愁之故,是说小儿辈多事,此刻有一位高宾在座,即大学教员资格的莫须有先生,你们要小便便各去小便可也,何须请示。

  又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屙尿!”于是者四,于是者五,慢慢地童子六七人都不告而去了,连纯也跟着去了,屋子里只剩有哪位塾师同莫须有先生两人。莫须有先生乃清清楚楚地看得没人位上都摊着一本书,正是中国儿童的冤状,莫须有先生于是很有韩文公的愤怒,要“火其书!”革命便要从这里革起!然而莫须有先生一言不发,他简直狼狈得很,他觉得是役也,非公非私,不知所以处之,结果大败而逃了。

  出门时,他四处找纯,在学塾东墙外茅房门口找着了。然而学童们也都在茅房门口,老师送莫须有先生出门,一阵又都挤到茅房里去了。

  于是莫须有先生同纯两人在归途之中,纯同爸爸说道:

  “这许多孩子都是屙假尿,――他们是做什么的呢?”

  莫须有先生很难回答纯的问话,他觉得他将来要写一篇小说,描写乡村蒙学的黑暗,那时便等于答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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