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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谈自己的创作(1)


  我生在农村,长在城市,是小城市,不是大城市,但终究还是城市。我幼年因为逃避兵患战祸,去过农村,但时间较短,所以我对于农民虽然有一些印象,但并不懂得他们。我很早就写过农村,一九三一年我的短篇小说《田家冲》,不知你们看过没有,就是写的农村。再有我的《母亲》里面也写了一点农村。那时的农村,表面上比较平静,但实际封建压迫沉重,农民挣扎在死亡线上。我写了地主老爷随便打死佃户,写了农民自发起来参加大革命,但对于生活在农村里面的人物,真正农民的思想、感情、要求,我还只是一些抽象的表面的了解。我的《水》也是写农村,写农民,写农民的悲惨命运和斗争,同自然斗争,同统治者斗争。发表的当时,较有影响。并不是说它写得很好,主要是题材不同于过去了。

  过去,一般作家都喜欢写个人的苦闷,对封建社会的不满,大都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而《水》在当时冲破了这个格格。写了农村,写了农民,而且写了农民的斗争。我少时居住的常德县,在沅江下游,人们经常说:“常德虽好,久后成湖。”那里离洞庭湖很近,洞庭湖附近好几个县,如华容等,都是沅江冲积下来的泥沙淤积而成的。原来沅江上游,地势很高,水流很急,每到春夏,就要涨水。一涨水,常德县城就像一个饭碗放在水中,城外一片汪洋,有时都和城墙一样高了,城内街巷都要用舟船往来。老百姓倾家荡产,灾黎遍地,乞丐成群,瘟疫疾病,跟踵而来,因此,我对水灾后的惨象,从小印象很深。所以,我写农民与自然灾害作斗争还比较顺手,但写到农民与封建统治者作斗争,就比较抽象,只能是自己想象的东西了。

  后来我到了延安,到了陕北。环境变了,那个地方周围全是农民,延安就是农村环境嘛。延安城小,留在那里的党、政、军人数也不算多,一走出机关,不论你干什么,总要和农民打交道。农民,特别是贫苦农民,是拥护共产党、八路军的,但是你自己若和农民不打好交道,仅仅依靠八路军的声誉,你想吃顿饭也不容易。所以,你必定得同农民搞好关系。陕北是山地,比较闭塞,农民过去文化低,思想比较保守,他如果不了解你,可以半天不和你讲话,你想吃顿饭,想找个地方住,非和他交朋友不可。弄得好了,农民就把你当成他自己家里人了。因为他们的子弟也参军了,也是八路军,八路军到他们家里来,他们非常欢迎,欢迎子弟兵,就像他们自己的孩子们回来了一样。那么,一到这样的地方,你也好像到了自己的家,那种关系,就使得工作很顺利,使得八路军和老百姓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

  在解放区,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到农民那里去是比较容易的,现在知识分子要下乡就不大容易,农民生活比过去改善了,但吃的还是不好,比城市差的很远。那时候正相反,老百姓吃的尽管不如现在,但比我们要好一点。那时我们八路军每顿吃的小米饭,常是陈米,土豆菜也不削皮,或者只是咸菜,又没多少油,可是到老百姓那里,同样吃小米,他们的小米弄得好;同样是土豆,很少油,他们家里用小锅做得好。他们欢迎公家人去,怎么样也要想办法,弄点好东西给我们吃,吃点面条,吃点杂面。那时到农民那里去吃一顿饭,我们还叫做“改善生活”。陕北有一首流行歌,唱:“陕北好地方,小米熬米汤。”小米确实很好吃,初吃吃不来,慢慢就习惯了。这样,我们要去接近农民,就比较容易了。

  从延安出来,我到晋察冀乡下的时候,站在一家农民的房门口,因为是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便在门外站一会儿,看一看,欢迎不欢迎我?欢迎我,我好进屋去呀!这时,屋里边的老大娘就嚷开了:你瞧什么?屋里有老虎呀?意思是说:你怎么还不进来呀,屋子里没有老虎,会吃你吗?在战争环境中的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大娘,她就是这样说话,把你当成家里人一样,这是非常亲热的表示,说明人民对我们是无间的。至于我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那是一九四六年,党中央发下“五四”指示,要在农村中进行土地改革,我参加了晋察冀中央局组织的土改工作队,去河北怀来县涿鹿县工作。

  有些情形,在这本书一九四八年的序言和一九七九年的重印前言里已经讲到了。我在涿鹿温泉屯村里参加了一个月的工作,经常和老乡们在一块儿。今天和这个聊,明天又找那个聊,我在工作上虽然本领不大,却有一点能耐,无论什么人,我都能和他聊天,好像都能说到一块儿。我和那些老大娘躺在炕上,两个人睡一头,聊他们的家常,她就和我讲了:什么儿子、媳妇啊,什么闹架不闹架啊,有什么生气的地方啊,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啊;村子里谁家是好人啊,哪一家穷啊,哪一家不好啊。我可以和老头子一起聊,也可以和小伙子一起聊……不论对什么人,我都不嫌弃他们,不讨厌他们。变革中的农村总是不那么卫生的。记得我在陕北下乡时,一回机关,首先就得洗头发,因为长虱子了。那时不比现在,现在农村的老百姓干净得多了,过去农村老百姓长虱子并不希奇。

  陕北水很少,住在山上,要到山下挑水,一上一下好几里,怎么能嫌老百姓脏呢?有些知识分子替农村搞卫生计划:规定一个月洗一次被子。心是好心,可是完全不符合实际,没那么多水,更没那么多时间,而且也不觉得有那么脏。就是我,在黑龙江农场也不能做到一个月洗一次被子,我们不过是一年洗个二次三次的。对农民,不要嫌他们脏,不要嫌他们没有文化、落后,农民的落后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给造成的嘛。要同情他们保守落后,同情他们的脏,(自然不是赞成这些)这样关系就搞好了。

  我刚才讲,我是个土包子,现在也是。我好像一谈到农民,心里就笑,就十分高兴,我是比较喜欢他们的。在桑干河畔,我虽只住了一个月,但由于是同农民一道战斗,同命运共生死,所以关系较深。因此,一结束工作,脑子里一下就想好这篇小说的轮廓了。当我离开张家口,到了阜平时,就像我说过的:需要的就是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一本稿纸,一支笔了。这本书写得很顺利,一年多就完成了。这中间还参加了另外两次土改,真正写作时间不到一年。

  有人问我,书里面那些人物是不是真人呢?说老实话,都不是真人。自然,也各有各的模特儿。我后来曾到桑干河上去了几次,去年又去了。我以前去时,那儿有些人找我,说我写了他们。那个妇女主任对我说:“哎哟,你写我写得挺好的,可怎么把我的名字给改了呀?”当时的支部书记也认为我写了他。前个月,他还来北京,要到医院去看我。小说中的那些人,好像有些是真人,但并不完全是具体的真实的人,而是我把在别的地方看到的人,也加到这里的人的身上了。脑子里有很多人物的印象,凡是可以放在一块儿的,都放到一块儿,捏成一团,融成一体。

  现在我在写《在严寒的日子里》,有些人问我:是不是还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那些人?我说:大体都不是了,但也还有那里的人的影子。因为我后来到别的地方工作,很多人都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环境的,我把他们搬家,搬到老地方来。这些人在我脑子里生活的时间长了,很多很多的,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了,到底是真人,是“假人”,比如那个支书到底叫张裕民,还是叫曹裕民,还是别的什么名字?但我脑子里总是有这么一群人的,这些人经常生、经常长,是原来的样子,又不是原来的样子,他们已经变了。变了的人,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出现了,但是,事实上根子还在这个人身上。这好像有些玄乎,实际上就是这个情况。

  五七年的时候,有人批判我,说我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家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说我家里的客人很多,连什么工人、农民都有。我想,人家讲这话,大约是表扬我,不是骂我罢?我这个人,有个脾气,宴会倒是没有的,只是与朋友来来往往,但不是冠盖云集,普通朋友,遇事随便,见茶喝茶,遇饭吃饭,因此,有几个乡下朋友。他们想来北京瞻仰,那时我在北京有个小四合院,房子多两间,他们来了,就到我家来住。我没有多的时间,就让公务员带他们逛天安门呀,参观故宫呀,看电影呀,看戏呀,回家来很简便,吃顿饺子就是农村过年吃的东西了。来我家的这些人是不少的。前几天有人来看我,我说:如果不写你们,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丢掉你们这些朋友,因为我们是在下面一起战斗过的。尽管他们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一个人谁没有缺点呢?可是他们是那样朴实,那样真心实意,我们又彼此那样关心。我和这些人的关系是不会断的。

  我在北大荒的时候,照惯例是不容易找到朋友了,因为我那时是个大右派,谁要和我在一块儿,将来会挨整的。但是,有这样顾虑的人哩,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农民是不怕的,工人是不怕的。他们觉得,我不管你们什么派不派,我看实际,我看着谁对心思,谁好,我就和谁来往嘛。他们肩上没有包袱,既不是官,也不保乌纱帽,他们没有什么要保的东西,没有很多个人的东西。这样的人,他们对我很好,我当然对他们也好,我们之间建立起了了解、信任和感情。现在我们有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儿了,可我们还是有感情啊!自然我要写他们的时候,就觉得很容易了。我脑子里有许多这样的人,这些人使我喜欢他们,爱他们。比如杜晚香,就是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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