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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前线去


  夜晚刮了很大的风,沙沙地打着糊紧了的纸窗,半夜起来,又知道有大雪在飞。烧了炕的被窝里,热得睡不着,心里担忧着第二天的行程,但并不怎样惧怕,因为是到寒冷里去的啊!

  天气是骤变了,人的心情却正热着。

  跟着我们在天未亮便起了身的几个从上海来的同志,时时围着我们转,露着羡慕和惜别,抱歉的是我们也骤变得颇粗豪,不大注意别人的颜色。

  大队已经很早就开过去了,我跟着总政治部主任们一齐也在九点多钟动了身。在外交部的空坪上有一团一团的人,热情地握手送别了我们。

  我们沿着洛川的上流朝西北走。河里的水全结了冰,有很少的地方还汩汩的响着,在薄冰下有水流滑过,太阳射在上面,闪闪发光,这同我来时我所爱的日光下的洛川河流又是两样了。

  虽说天气已转晴了,但无情的风总是扫着地上的砂土劈面打来。

  走过了一些小村庄,看得见远处又露出几排土房,安置在一些厚重的山旁边,有稀疏的树林围绕着,依着山的土房涂画着一片片的褐色,土黄,深灰和暗紫,在那有着美丽颜色的山的边缘上,便是无尽的天的蓝。陕北的风景呵!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而同着北上的汪也在沉思一会之后问我:

  “像这样的地形如果有飞机来了,该往什么地方躲呢?”

  走过团校时,那威逼着我们的风,使我们停了一刻,在木柴烧着的火旁边暖着手脚。同来保安的孙同志,正在这里工作。她的学习精神很好,使我每次见着她时,不觉得便显出亲热。

  一路迎着西北风,沿着洛川河流上溯,在一些小石块上跳到河那边去,又从薄冰上战战兢兢走过来。这样走了四十里,五十里,六十里了吧,弯到一个山坳子里,找到了宿营地,有两排土窑洞,队伍也在这里歇下了。还遇着四个新红军,他们都是刚从上海进苏区来的,在保安停留了一月多,现在分配到党校和红校去工作。我们要同走一大段路。他们这些新兵比我们还不内行,什么用的东西都不懂得预备,一到了洗脸吃饭,就脸色狼狈走到我和汪同志这里来,又是疲惫,又是好笑,于是我们不客气地互相取笑着。

  每天还没有天亮的时候,口笛便在洞外横扫过去,又叫着吹了回来,麻木的不会转动的腿,又开始感到了疲倦。然而院子里各种声音都杂乱的响起了,我催着睡在炕那头的汪同志,但他又希望我先起身。我们总是很忙乱的收拾着铺盖和零星东西,我们能够在队伍集合之前在大路上等着,每天我们也不至于掉队,虽说在以前我们是从来也没有走过许多路的。

  开始两天全跟着洛川河走,一时在冰上,一时又爬到两边的岩岸上。这些路都非常陡峭,牲口不能上去,得远远的绕着河的对面岩底下的小路走,大半的时候还有许多烂泥,一些被太阳晒溶了的地方。后来的行程,便转到山上了,越过了一岭,又有一岭,几十里,几十里看不到一个村庄。这些山都全无树木,枯黄的荒草,或是连草也看不到的那么无际地起伏着,一直延展到天尽头,但这天是无尽头的,因为等你一走到尽头的山上,你又看见依旧是那一幅单纯的图画铺在你脚下了。这些地方有着一些奇怪的地名,但随即就会忘去的。脑筋越来越简单,一到了宿营地,就只想怎么快点洗脚吃饭,因为要睡得很呵!

  这样走了八天,八天的生活全无变化,我们才到了驻扎地。这一带是驻扎我们前方的队伍的。这时总指挥部驻在绍沟沿,总政治部驻在它南边五里路。我们就住在这里。但沿路还有一些可记的,我分开写在下边。

  作于一九三六年冬,收入《一颗未出膛的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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