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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他也常常为她的这无忧的气质鼓动了,他知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不会丢弃他,而她一定比他更适宜那些新的环境。因为她单纯,她惟一的只知有爱情。只是他,他虽说幻想了许多,然而却不能得一个最后的决断。那是行不通的,他不能磨去他原来的信仰,他已不能真正的做到只有丽嘉而不过问其他的了。唉,若是在以前,当他惊服和骄矜自己的才情的时候,便遇着丽嘉,那是一无遗恨和阻隔的了。而现在呢,他在比他生命还坚定的意志里,渗入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与他原来的个性不相调和的,也就是与丽嘉的爱情不相调和的。他怠惰了,逸乐了,他对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饶恕的不忠实;而他对丽嘉呢,也一样的不忠实了。他想,与其这么强做快乐去骗她,宁肯将一切均向她吐实。他又想,若是不能放弃工作而撇开她时,使她去尝试那失恋的苦,是无宁自己死去,来让她哀哭的。那样她不会对爱情生怀疑,对韦护生怀疑,她仍然可以保存一颗完美的心。假如他走了,虽则仍是同样的失了他,然而,那情景,是多么不堪设想呵!她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的。他在自己感到无力能拔起自己的时候,便又要在丽嘉处找救援,他诚恳的问她:

  “你不是很讨厌我信仰的主义吗?为什么你又要爱我?”

  她诚恳的答应他:

  “那是你误解了。我固然有过一些言论,批评过一些马列主义者,那是我受了一些别的影响,我很幼稚,还有,就是你们有些同志太不使人爱了。你不知道,他们仿佛懂了一点新的学问,能说几个异样的名词,他们就也变成只有名词了;而且那么糊涂的自大着。是的,我喜欢过一些现代青年,但他们太荒谬和自私,我很失望。他们写信给我,寄到珊珊那里,满纸是任情的谩骂,以为我只该爱他们。但是我却只爱你,韦护!而且敬重你!”

  他请她凭她的爱情说一点对于他的工作的态度,他希望她说一点她的不满意,她会强制他脱离那些,她是好胜的人,一定可以将他抢过来的。

  但是她只诧异的说:

  “你怀疑我吗?我没有一点什么意思呀!虽说我不能同你分离得太久,然而那并不是我的爱情的矜夸。你不是也这么感到么?我并不希望你因我而弃置你的事业,我知道,你不像我呢。唉,韦护!我感觉到呢,你常常为我请假而你又不安呢。以后,我不准你再请假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她微微有点不高兴起来。

  于是他去哄她,说:

  “唉!我的嘉!怎么你会这么多心?你不知道我毫没有别的意思,只怕我的爱人会有一丝一忽在我身上感到不满吗?你看,你若还生我的气,我怎么好呢?”

  他装得太好了,总容易骗过她。她还是快乐的,而他则真是一切都失败了。假使她要带起他走,那就好了。

  因此他仍陷在苦恼中。

  七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紧迫起来了。学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辞了事,还是继续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满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现在自愿退了出来,或是无通知之必要的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是值不得惋惜的,因为他太不忠实了。即使他有勇气,他愿减少这一不光荣的负疚,他以后就得到了安慰吗?是的,他是有丽嘉,他为爱而牺牲事业,那不为名为利的事业,他仍然可以骄傲而生存的。只是真的他们能跑到一个无人的岛上么,他们能恢复到简单的农人生活么?这不只是要生活简单,而是全靠他们有简单的精神。所以虽说他筹算过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够两人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县城里或乡下,可以无事的,靠极低的粮食,和爱情度过一年以上,但是无论他计算得如何周密,他自己也了然这只是想骗过自己,安慰自己,那样对丽嘉就无所抱愧了。实际他不能这么做,甚至联想到若是丽嘉能不爱他,能丢弃他,则他就可以被释放了,可以照旧努力工作了。

  于是有一次,他将性子变得很无理,很粗野,为了一点小得可怜的事,他咒骂了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最后她说:

  “我触怒了你吗?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人或别的事使你烦恼了。那,韦护,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一些眼泪糊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来,跪在她膝前像一个忏悔的教徒。她又说:

  “一定的,你有些什么,韦护!你说呀!”

  他抱紧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泪涂污她的新衣,他神经质的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愿说出来,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这不可饶恕的坏脾气呵,我爱的,忘掉这可怕的记忆吧!我不是真的对你这么坏的!你能饶恕我么,我的爱嘉?”

  “没有饶恕存在的,韦护!我只爱你!”

  这一幕短短的悲喜剧,更证明了他的失望。他又开始振作,只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内心的冲突,就越痛苦。而这时,那最使他敬重的陈实同志,给了他一个警告的暗示。他离开家,在那冬天的无人迹的公园里,苦思了一个下午。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缓。于是在一个长的激烈的争斗之后,那一些美的、爱情的、温柔的梦幻与希望、享受,均破灭了。而那曾有过一种意志的刻苦和前进,又在他全身汹涌着。他看见前途比血还耀目的灿烂,他走到他办事的地方,他要到广东去。

  他再回到丽嘉的面前时,他已有铁的意志的决断。唉,只这女人太可怜了,当她抚着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着的心时,她还无感觉的沉醉在爱情中。虽然,他也不免偶尔又起了犹疑,只是他认清了爱情不可再延长,这不特害了他,于丽嘉也决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便是珊珊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硬起心肠,向丽嘉作了一个最后的长久的深切的观望。然后他穿起大衣,说是要出外打一个转,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着珊珊的手说:

  “可感谢的,朋友!你且留在这儿吧,请一直等到我再回来。”

  声音有点哽咽了,手微微抖颤着。珊珊也不觉的心里抖颤了一下,她骇得直着声音说: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还是留着吧!”

  但是他早已松脱手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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