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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五

  八点钟的时候,冬天还不算晏。韦护不能不从那使人留恋的被中起来。街上很冷,常常要飞一点小雨或小雪,办事处又没有火,他大衣也不能脱。他不时要打哈欠,他太缺少睡眠了。人人都笑他,误解他,显然是他和丽嘉的恋爱,他们是不理解和不同情的。他不去斥责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只有一副最切实用的简单头脑。但是他也忍耐着和挣扎着,他不能有弃置这些工作的念头。这是他的信仰。无论他的个性是更能成其为浪漫派诗人也好,狂热的个人主义也好,他的思想,是确实不移的。他不能离开这地方,他只能像一只蚂蚁似的往前爬去,倒在另一些蚂蚁的上面死了,又让后来的爬在他自己头上。他有几次都决计将那刊物的事委托给别人,因为已经延期好几期,但是他不肯放弃,他要在办事处抽时间来整理。他又在休息的时间编讲义。他是不怕劳苦的,劳苦之后,只要一回到家,一切便全变了,因为丽嘉在那里。他常常对丽嘉这么说,对别人也这么说,他之所以要工作,是因为有她的生活的热力在鼓动他。然而这话是不全靠得住的,人有一种惰性,而且比较起来,他常常眷恋着丽嘉这边,而潜意识里,还常常起着可怕的念头,便是丢了学校工作,成天留在我的爱面前。

  同时也有许多人对他起着反感。原来就有一部分人不满意他的有礼貌的风度,说那是上层社会的绅士气派;有的人苛责他过去的历史;然而都不外乎嫉妒。现在呢,都找到了攻击的罅隙,说他的生活,他的行为,都足以代表他的人生观。说他是一个伪善者、投机者。仲清竟到学生前也说起他的坏话,公开他的住址,这本来是不公开的;他示意人们去参观,那像一个堕落的奢糜的销金窟。

  于是当韦护和丽嘉饮着晚酒的时候,也有着不熟习的叩门声。他们熠熠的审视丽嘉,却不能在她身上得着什么,也自以为得意的走了。

  有两次有人当面嘲讽了他。他忿怒得直想去打那些侮辱了他的人,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他隐忍了,装出一种不自然的笑,仿佛要人知道他不愿也不必同那一些不足道的糊涂人分辩。这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孤单,很孤单。

  他开始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他试着去多做点事,接连迟回了好几天,但结局也是失败。于是他不知所以的常常烦闷起来。他想起他们刚住在一块的时日,是多么快乐的时日,他忘记了他的工作,他常常违背一点她的禁止,多喝几杯酒,他常常感伤的抱着她喊道:“我要我们离开这世界才好,我们去学鲁滨孙漂流在无人的岛上去吧!”

  她呢,还天真的附和着他。

  夜深了,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很酣适。他望着她,更深的看出她的美,他们的生命的谐和。他痛苦的想那将要来到的恐怖。他能吗,能抱起丽嘉飞去吗?但是他不能离开丽嘉。他想起曾有过的挣扎,他愿从这女人手中跑掉,但是他痛苦,并没跑掉。只怪她,后来又找着他。然而他又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见解?丽嘉对他太好了,给予他无上的快乐。他想了许多,总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他不能像从前与依利亚的情形,那时他没有觉得爱情和工作的冲突的。而丽嘉呢,起始的时候,就使他不敢接近,因为他不知觉间,便预感着这是不协调的。但是这能怪她吗?她没有一次有妨害他工作的动机。虽说她舍不得他,她怕那分离的痛苦,但是她不会要求他留在家里的。那么,这冲突并不在丽嘉或工作,只是在他自己,于是他反省自己了。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两种个性和两重人格来!一种呢,是他从父母那里得来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亲,和那热情、轻躁以至于自杀的母亲,使他们聪明的儿子在很早便有对一切生活的怀疑和空虚。因此他接近了艺术,他百无聊赖的以流浪和极端感伤虚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继续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涛,汹涌的将他卷入漩涡了,他经受了长时间的冲击,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马克思列宁等人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外国,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耐苦,然而却是安心的锻炼了三年,他又回南方来。他用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言语,和那永远像机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着精神干起工作来,他得到无数的忠实的同志的信仰。但是,唉,他遇着丽嘉了!这热情的,有魔力的女人,只用一只眼便将他已死去的那部分,又喊醒了,并且发展得可怕。他现在是无力抵拒,只觉得自己精神的崩溃。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一切。但是他还是不能判断他自己,他太爱她了,他不准自己对她有一点不忠实。他在万般无奈时,只有竭力忘去这些可怕的,完全是幻觉的憧憬。他狂乱的去吻她全身,这样他便又可完全浸润在爱情中,而不烦恼了。

  他又请了几天假。丽嘉虽不怂恿,也不反对,她以为这是她的幸福。他又预支了一些薪水,常常带她到电影院去,或是饮食馆去。他无节制的,又不思虑的度过了一些时候,像酗酒者般的醉在爱情中的一些难忘的快活时日。

  六

  丽嘉本很喜欢看电影,现在有韦护伴着,自然更乐意。她爱许多漂亮的明星,她爱那些能表现出热的和迷人的一些演员。韦护则说这些人都不如她,若是她能现身银幕,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在他们的情人身上找出缺陷来。她常常把从电影上学来的许多可爱的动作拿来表演。她也爱吃一点好吃的东西。她更喜欢在温暖的房子里,将身子烤得热热的,又跑在冷空气中呼吸,那凉飕的风,轻轻的打击着热的、嫩的、腻的脸颊,有说不出一种微痒的舒服。

  韦护呢,只要他不去办事,不去上课,不和一些难合的人在一块,他都是快乐而骄傲的。慢慢的,他有点怕到那些地方去了,每去一次,便愈觉得人人都在冷淡他,怀疑他,竟至鄙视他了;而那难处置的问题便又来扰搅他。他未必非要把这些他的生命的甘露来弃置,他苦苦的避开这些。他想,让自然的命运来支配我以后的时日吧,现在,且顾现在。但是最后,有几次他再不能忍受他的被人歧视了,他仿佛觉得人人在他背后,说他的名字,摇头,撅嘴。他想自动辞脱一切职务,退身出来,离开这里,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插田也好,做小买卖也好,甚或当乞丐也好。他做出一种闲谈的样子,对丽嘉说:

  “假使我们有一天不能不离开这里,被迫到乡下去生活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呢?”

  她毫不思虑的率直的答道:

  “那正好呢。那时候,你仍然穿你的蓝粗布短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那件。你的头发长了起来,胡须也不剃了。你一定变得更好看,而且强壮。我呢,我也做一件蓝布衣穿,我最欢喜赤着脚在草地上走。我小时候那么顽皮的走过。我会做许多事。顶好我们有一间小的干净的茅屋,我们像乡下农人一样的生活起来。但是夜晚了,我们仍然可以在我们的小的摇摆不定的烛光下来读诗,那时你一定还可以做些更好的诗。”

  他不免苦笑起来,还问她:

  “若是连一间小茅屋也没有,要四处去讨呢?”

  她对他斜望一眼,意思是说:“你怎么说一些无意思的话。”但她仍然答应他了。她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有趣味,她笑着说道:

  “那不更好吗?我可以不要你操一点心思。什么地方都可以混一宵,或是那些小山羊的栏前,或是那稻草堆上。你大约不知道,那干的稻草的香气,躺在那上面,比这鹅绒还舒服呢。”

  于是她躺在床上滚了起来,将那床看成稻草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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