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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地》序


  哀利赛·邵可侣先生的《人与地》,是二十世纪开始时的一部名著,同时也是前一世纪若干思想与科学探索的结合。这部书虽然在初写成时至今已有三十年,但一部有长久价值的书,寿命不必限于百年,三十年更是小事。

  况且邵氏的书,最近又有人为之彻底编纂过,更不能说是一部忽略世界在最近三十年中大变化的书。我们试回想最近史事的演变,不能不觉得所谓二十世纪的文明,在好的方面,都是十九世纪之所赐,理智主义发达之最高点,利用科学以增进人类幸福之企求,人道主义之如日中天,都是十九世纪下半所表现的彩色。不幸大战之前,旧思想仍在潜伏;大战以后,更明显的表现人文之退步。一切反文明、反近代、反理智的思想与行动,在若干国家中竟成为国是。陷自己,害邻人,使得世界汲汲不可终日,俨然要走上同归于尽之一途。那么,在今天有一部包含着十九世纪理智主义、人道主义的名著在中国出版,纵然在观界中不过是一颗闪闪的明星,在实用上容许可以是一丸救药。

  本书的译者郑绍文先生,得和本书重编人朝夕相对至于五年之久,一切疑难,均经解释。这个凭借,是现在译书人绝少有的。有这凭借,可达到严氏几道所谓译事第一难的“信”字。所以这一书的出版,必能引起此时中国史学、社会学范围中的兴趣,是无可疑的。

  本书作者邵氏是治人文地理学的。他们这一派好以地理事实解释历史现象。本来拿地理事实解释历史现象,在欧洲固是旧说,在中国也早为人注意。

  即如《左传》、《管子》、《商子》诸书,中间有不少的说话,以地理解释人文。到了汉朝,虽说一时的风气,是讲天人之学,而地人之论,也未尝不经学者道及。例如《淮南子·要略篇》说:文王……处岐周之间,地方不过百里,天下二垂归之。文王欲以卑弱制强暴……故太公之谋生焉。

  禹之时,天下大水,禹身执蔂垂以为民先,剔河而道九岐,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东海。当此之时,烧不暇撌,濡不给扢,死陵者葬陵,死泽者葬泽。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焉。

  ……齐国之地,东负海而北障河,地狭田少,而民多智巧。桓公忧中国之患,苦夷狄之乱……故《管子》之书生焉。

  ……韩,晋别国也。地墽民险,而介于大国之间。晋国之故礼未灭,韩国之新法重出,先君之令未收,后君之令又下。故新相反,前后相缪。百官背乱,不知所用,故刑名之书生焉。

  秦国之俗贪狠强力,寡义而趋利。……被险而带河,四塞以为固。地利形便,畜积殷富。孝公欲以虎狼之势而吞诸侯,故商鞅之法生焉。

  此所论列,乃以地理之凭借,说明文化、政治之演成,以及学人思想之由来。如他这样说法,竟是严重的探索人与地之关系,不是偶然流露的话了。

  又如《汉书·地理志》末章所记各地风土,也基于人与地相应的思想之上。

  此后诸家著书,自汉末至于颜之推,论人物则多依地理以为评骘,论时势亦每举山川以为旨要。诚缘郑北海所谓“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而观之”者,在学人实际观察时,幸多不至于忽略。后人好谈汉世的天人之学,却似乎忘了八代的人地之思想。

  但是我们虽可说人地相应之思想,是中国历来甚多思想家的一个观点,却不能说古来思想家所说,已经发挥尽此一点之奥妙,或者并不能说,古来的思想家已经捉到这个问题的核心。我们不但要知道人与地是相应的,并且要求知道人与地如何相应。不但要知道人地相应之叙述,并且要求知道人与地相应之理解。近代以地理解释人文之学者,在法国早有所谓地文学派,在英国亦有博枯氏,都有深思与广见,却也都给人一个松散的印象。邵氏之书,出来比较得晚,所容纳之史地事实,也能比前人更多。法国人颇以“人文地理的祖国”自负,邵氏书正是此一科目之荟萃。我记得当年涉猎时,觉得是一部很能启发人的书。现在这书的中文译本出世,正当国内研究历史地理之风气盛行,自然可供一种新食料,可作一种新刺激。我们如愿将方舆的地理学,推进为人文地理学,就叙述的历史学,制作成动力的社会学,这部书是不能不参考的。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九月,蔡元培序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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