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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我在国务院中做了几个月尸位的阁员,然在教育部方面,因范君静生及其他诸同事的相助,颇有可以记录的事情。

  学部旧设普通教育、专门教育两司,我为提倡补习教育、民众教育起见,于教育部中增设社会教育司,以防致牵涉孔教,特请研究宗教问题之夏君穗卿任司长。不意我与范君离部以后,汪君伯棠代理教育总长时,夏君竟提议社会教育有提倡社会主义的嫌疑,须改名云云,我闻之甚为诧异。

  我与范君常持相对的循环论。范君说:“小学没有办好,怎能有好中学?中学没有办好,怎能有好大学?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小学整顿。”我说:“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那里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那里来?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大学整顿。”把两人的意见合起来,就是自小学以至大学,没有一方面不整顿。不过他的兴趣偏于普通教育,就在普通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我的兴趣偏于高等教育,就在高等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罢了。

  我那时候,鉴于各省所办的高等学堂程度不齐,毕业生进大学时,甚感困难,改为大学预科,附属于大学。又鉴于高等师范学校之科学程度太低,规定逐渐停办,而中学师资以大学毕业生再修教育学的充之(仿德国制)。又以国立大学太少,规定于北京外,再在南京、汉口、成都、广州各设大学一所。后来我的朋友胡君适之等,对于停办各省高等学堂,发见一个缺点,就是每一省会,没有一种吸集学者的机关,使各省文化进步较缓。这个缺点,直到后来各省竞设大学时,才算补救过来。

  清季的学制,于大学上有一通儒院,为大学毕业生研究之所。我于《大学令》中改名为大学院,即在大学中分设各种研究所,并规定大学高级生必须入所研究,俟所研究问题解决后,始能毕业(仿德国大学制),但是各大学未易实行。北京大学曾设一国学研究所,清华、交通等大学继之,最近始由教育部规定各国立大学所应设之科目。

  清季学制,大学中仿各国神学科的例,于文科外,又设经科。我以为十四经中,如《易》、《论语》、《孟子》等已入哲学系,《诗》、《尔雅》已入文学系,《尚书》、三礼、《大戴记》、春秋三传,已入史学系,无再设经科的必要,废止之。

  我认大学为研究学理的机关,要偏重文理两科。所以于《大学令》中规定:设法、商等科而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亦不得为大学。但此制未曾实行。而我于任北大校长时,又觉得文理二科之划分甚为勉强,一则科学中如地理、心理等等,兼涉文理;二则习文科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习理科者不可不兼习文科,所以北大的编制,但分十四系,废止文、理、法等科别。

  我长教育部的时候,兰普来西氏曾来一函,请教育部派(学)生二人,往文明史与世界史研究所相助。我已于部中规定公费额二名,备择人派往。人选未定,而我去职。南归后,预料政治上的纠纷方兴未艾,非我辈书生所能挽救,不如仍往德国求学。适顾君孟余亦有此意,我遂函商范君静生,告以与顾君同往德国之计画,请以前所规定之公费额二名,分给我与顾君二人,范君复函批准。我遂于□月□□日偕黄夫人及威廉、柏龄启行,顾君亦偕其夫人同行。记得所乘之船为奥国的“Africa”。偕妇孺作远游,尚是第一次,幸有顾君及顾夫人助为照料,得减除许多困难。到德国后,仍住来比锡。兰普来西要求我供给中国文明史材料,我允之。拟由我起中文稿,由顾君译成德文。但顾君因肺疾,与来比锡之空气不相宜,医院的设备亦不完,不得已而迁柏林。译事用通讯,亦无妨。

  国内忽有宋君渔父被刺案,孙先生力主与袁世凯决裂,招我等回国,陈君英士自上海来电催促,遂与汪君精卫约期,由西伯利亚回国。到大连后,从弟国亲来接。国亲于同盟会初成立的时候,在本党尽力不少,留学日本以后,渐接近于稳健一派,此次来接,实欲阻我入国。由国亲观察,国民党(同盟会已改组为国民党)恐将为袁世凯所消灭,不如不卷入旋涡为妙。但我既有回国的决心,万不能到大连而折回,遂由大连到上海。

  宋君之所以遇害,因同盟会改组国民党以后,吸收了许多进步党的人物,在议会中占绝对多数,宋君挟这些势力以要挟袁世凯,要求袁于被选为总统后,必依照宋君所计画的责任内阁。袁不能从。宋君改而运动黎君宋卿,预备以黎易袁,这就是袁派所以暗杀宋君的原因。宋君遇害以后,由凶手武士英而求出应桂馨,又由应所保留的电报而求出洪述祖、赵秉钧以至袁世凯,公认为无疑的铁案了。

  孙先生正游日本,闻宋案,即回国,力主兴师讨袁。然国民党所能调动的军队,除江西、广东两省外,均归黄君克强节制,黄君知实力不足,迟疑不敢发难。黄君部下,以第八师为最精税,其两旅长,一为福建王君用功,一为湖南黄君开第,均为黄君克强至好,而师长则为冯国璋之女婿,借作保护色,使不为袁派所忌。其中马队、炮队等设备,尚未完全,正拟逐渐增置,以为南方之模范师,不欲轻动。其他各师,亦均视第八师之动静为标准。故主战派以运动第八师为第一着。适李君协和自江西来,亦主战,主往南京运动第八师,以我与王君在爱国学社中相识,约同去。到达后,王君方卧病,在床边与之熟商,王君以为毫无把握,遂废然而反。是时赵君竹君约我与汪君精卫往谈,称北京方面愿与黄君筹妥协的办法,于是我与汪君日往来于黄、赵之间,磋商条件。有一日,忽得南京电,第八师决动员,招汪君与我往,起通电草。我等两人遂同往,盖第八师下级军官均受主战派运动,跃跃欲试,旅长无法阻止也,于是战端起。不久而国民军的军队在南京、江西、广东各地者均失败。

  国民党军事失败,要人他去。上海尚有许多反袁的人,分省推代表,运动岑君西林出来,那时候推我为浙江代表之一,蒋观云、章太炎诸君都在场,蒋君最为起劲,然终无何等结果。

  □月间,我又拟出国了,本欲仍往德国,适吴君稚晖将往法国,约我同往,我于是携了眷属,乘日本邮船三等舱行。到马赛后,我等登陆,而吴君则乘原船往英国。我等自马赛到巴黎,有华法教育会李君石曾等招待,暂寓于巴黎附近之科隆布镇华法教育会办事处,午、晚餐则包与豆腐公司。

  豆腐公司为李君石曾所创立。李君提倡素食,以豆类食品与乳类有同等滋养,故募集资本,设公司于科隆布,用小机器制豆乳及豆腐等出售。然法国人吃不惯,销路不好。欧战期间,以豆腐干及豆制饼干充军队干粮,以绿豆芽充生菜,销售较多,然终不能持久,于□□年停办。

  我那时候也是素食,这是民元前二年在来比锡时受李君感化的。同学齐君寿山与李君有世谊(齐君之父即李君之师),应李君之招而游巴黎,回柏林后,告我等:李君提倡素食甚力,常说动物于死时全体强直,发一种毒质,食者必受其害。我闻此,适来比锡有素食馆数处,往试食,并得几本提倡素食之书,其所言有三益:一、卫生,如李君所言;二、戒杀,不肉食则屠杀渔猎等业皆取消,能因不忍杀动物之心,而增进不忍杀人之心,战争可免;三、节省,一方牧场,能以所畜牛羊等供一人一岁之食者,若改艺蔬谷,可供给十人以上。李君不但讲卫生,而且为尽力于和平运动的一人,故有此主张。我亦深信之,素食十二年,至民元(国)十年,在北京,因足疾,被医生劝告而又肉食,深愧不如李君的坚定。

  我等在科隆布住了几个月,后来在巴黎左近寻得一家可以分租而包饭的房子。那时候,大的男孩子无忌往嫩夷进一个法国学堂去了。我偕黄夫人携一个九岁的女孩子威廉、七岁的男孩子柏龄住在那里。那时候同住的还有一位瑞士人、一位英国人。忽然奥塞的交涉决裂了,瑞士人于午餐时说:“不得了,已经宣战了!我立刻要回国,加入队伍。”英国人说:“和平长久了,有了战争,可以把污浊的渣滓扫荡一回。”我们的房东是个法兰西银行送现款的工役,平日间穿了制服,戴了制帽,拿了皮夹,怀了手枪,很得意的样子。此次被征入伍了,女房东哭得很伤心。房东去了两三日,来一信,说是疲乏得很,军队中所发的皮靴太宽大了,走路很费劲。

  李君石曾在蒙泰祺租了房子,住他的家眷。我们同汪君精卫一帮人,也常常到那里去开会的。到风声紧急的时候,法国政府由巴黎迁往巴多,留法俭学会的学生留在巴黎近郊的也觉不稳当了。李君把自住的房子腾出了,给学生住,而自己及家眷迁到乡间去,并劝我们同去,邀我们到蒙泰祺会齐,然后同往乡间□村暂住。此地全是旧式农家的样子,道路上常有牛马粪等,李君把最好的一间楼房给我们。食物则牛乳、面包、乳油、鸡蛋等,应有尽有。最不便的是厕所,设在后园中,上装木架子,可容两人并坐。我的最小的孩子柏龄,承女房东特许,可在房间的铅桶上排泄,余人非往园中不可。李君备竹签一支,一面写“有人在此”等字,一面空白,挂在园门上,以便进出的人随时可做记号。但有些人不能注意于此,李太太登厕时,常恐有别一个男人进去,占其旁位,乃请李君陪往并坐。这真是那时候一种特殊的事情。

  我们在这里住了不久,就迁到相近的一个小镇圣多耐去。这地方出赁的房子比较多一点,我们与李君等就分住了。我们住的是一家帽店的楼上,房东是一位半老的寡妇同一位二十余岁的女儿。女儿能制帽饰,曾与一中国学生为友,该学生回国后,不通消息,托我们代为探听。

  我们住圣多耐不久,又迁都鲁士。都鲁士是法国南方的一都会,有大学,记得李君圣章、谭君仲逵、王君馥清均曾在该大学肄业。小孩子们都进学校,我同黄夫人也学一点法语。

  民国四年的暑假,李君发起,大家往南方海浴场罗埃(Royan)上避暑。我们所住的是一所别墅,房东愿全年出租,李君劝我们留住,所以暑假后,李君等到别处去了,而我们一家还住在这里。

  我们在这个时间,学法语,常常是欧思东君教的。欧君是比国人,长于音乐,欲改五线谱为三线谱,常素食,反对宗教,主张恋爱自由。与李君交契多年,彼教我等法文,不用读本及文法,选一本文学书,选出几节,我们抄出来,有不解的辞句记出来,请其解释,有时候讲讲文学史,所以我们的法语学得不切实。

  那时候李君所招呼的学生有两种:一种是留法俭学会的学生,每年家中还能备国币六百元的学费,由华法教育会替他安排,用得很省。又一种是勤工俭学会的学生,是只备赴法川资及一年旅费,到法后,第一年练习法语,第二年以后,就可进工厂作工,自给有余,晚间还可就学。欧战开始以后,我国亦为参战国之一,但没有军队可以相助,于是派遣工人,助后方工作,到法国的也有数千人。李君为使这些工人便于工余就学起见,特编一种成人教育的教科书。派给我编的,是关于行为方面与关于美术方面的。关于行为方面的,李君还出了几个举例的题目给我,是偏重于辨别疑似的,如理信与迷信、俭约与吝啬之类,我所编的都照此式。其关于美术的,则有建筑、图书(画)、音乐等篇。后来印入《蔡孑民言行录》中,称为《华工学校讲义》。

  我在留德、留法时期,尝抽空编书,所编如《中国伦理学史》、《哲学概说(论)》等,均售稿于商务印书馆。惟《石头记索隐》,用租赁版权办法。

  《石头记索隐》,是我读陈康祺《燕下乡胜谈(录)》,见有其师徐时栋(?)之说,以《石头记》之妙玉与薛宝钗为姜湛园、高江村之影子,因而依例推求,考得林黛玉影朱竹坨,探春影徐健庵,惜春影严藕渔(?),王熙凤影余国柱,宝玉影允礽,爱红就是爱汉化,均有事实可以比附。最难得的是第□□回之“刚去了巡山太岁,又来了探海夜叉”一谣,从“去了余秦桧,来了徐严嵩”化出来;第□□回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之谣,从“四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化出来。所以我自信这本索隐,决不是牵强附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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