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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酒家中,本来只有十四五副座头,此时均已客满,只有屋角暗处,还有一张破旧小桌空着。

  由于银衣公子主仆的气派太大,要的又是“雅座”,店伙不敢引往黑暗屋角,正急得搔头挠腮之际,突有个清朗语音笑道:“店家,我这座位,正对窗户,适宜欣赏斜阳古道,水色山光的黄昏景色,倒也算得‘雅座’,且让与这位公子,你替他收拾收拾,我自己迁往屋角便了。”

  发话人是位二十八九的青衫书生,此人身材极为英挺,五官也极俊美,却嫌面黄肌瘦,神态憔悴,身上所穿的那件青衫,质料虽属上乘,但不仅陈旧得业已褪色,衣上并染满了风尘酒渍。

  青衫书生说完之后,不等店伙动手,便自己端着未用完的残肴剩酒,走向屋角破桌。

  银衣公子瞟了青衫书生一眼,心中忖道:“此人虽然落拓,气宇倒是不凡,脾气更好到极点……”

  这时,店伙赶紧擦拭收拾,并替银衣公子主仆,摆设座位。

  手捧大卷宣纸的书僮笑道:“我们都用过干粮,店家只在对着窗外的方向,替我家公子,准备一份杯筷座位便了。”

  店伙诺诺连声,一面如言摆设,一面向那气派极大的银衣公子,哈腰陪笑道:“公子要用些甚么酒菜?”

  银衣公子道:“酒我自己带得有,菜则准备些山野时鲜便可,一般的鸡鸭鱼肉,我委实吃得厌了。”

  说完,便自坐下,黑衣壮汉放下青花酒坛,揭开朱红葫芦塞口,满满斟了一杯,那种奇冽酒香,引得满店酒客,一齐目光遥注。

  店伙听得那银衣公子不要鸡鸭鱼肉,正觉为难,却见那迁往屋角破桌的青衫书生,在向自己招手。

  他忙自赶过,青衫书生低声笑道:“那位公子,厌于膏粱,容易应付,你只消少放点油,把新鲜蔬菜,替他炒上几样,再加点凉拌干丝,竹笋松菇豆腐汤,包管他会吃得异常满意,立有重赏。”

  店伙将信将疑,如言整顿送上,银衣公子略一尝试,果然极为赞美,立即赏了店伙一锭银子。

  店伙大喜过望,向银衣公子谢赏之后,又来向那指教他的青衫书生道谢。

  这回,银衣公子目光偶瞥,看见青衫书生在向店伙附耳低语,遂心中一动,把店伙叫来问道:“那位客人在对你讲些什么?”

  店伙笑道:“那客人说公子对于猩唇、驼峰、熊掌、豹胎等珍奇之物,定均吃过,却可能还没有吃过乌鸦……”

  银衣公子闻言一怔道:“乌鸦还能够吃?”

  店伙笑道:“那位客人有家传妙法,可以把又干又瘦的乌鸦,制成人间绝味,公子若想尝尝新奇,他愿效劳下厨,但却有点条件。”

  银衣公子的双眉一挑问道:“甚么条件?”

  店伙陪笑道:“若是公子对‘巧制乌鸦’,吃得满意,请把自备美酒,赏那客人三杯。”

  银衣公子看了正在持杯就口的屋角青衣书生一眼,向那手捧巨砚的书僮叫道:“砚童,如今夕阳残照,满天都是归鸦,你替我随意取上两只。”

  砚童把手捧巨砚,放在桌上,闪身出店,转瞬之间,便拾了两只乌鸦走进。

  这是,那青衫书生业已入厨,店伙把乌鸦送进,不久过后,一阵奇香,便自厨下传出。

  等店伙把菜捧来,银衣公子一尝之下,立刻吩咐店伙请那青衫书生到自己桌上入座,并命黑衣壮汉满满斟上三杯美酒。

  青衫书生一揖称谢,含笑举杯,才浅浅饮了一口,便点头笑道:“难怪酒味奇香,原来是用难得灵泉所制的‘百花佳酿’!”

  银衣公子见对方入口便尝出美酒品类,不禁更对这形容憔悴,风尘落拓的青衣书生有点刮目相看。

  青衫书生饮完这三杯美酒,双眉一轩,哈哈大笑道:“好酒,好酒,若无佳句,难尽此兴,在下得陇望蜀,敢请公子再赐一幅冷金笺,以便涂鸦请教如何?”

  银衣公子想不到在这山野酒店中,居然遇到如此人物,遂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看看这气宇不凡、识见甚高的青衫书生,在词章及书法造诣之上,又到了甚么程度?

  他这一点头,墨童砚童立刻磨墨,纸童拭净桌案,铺上了一张冷金笺,笔童也递过一支宜书宜画的豹狼毫笔。

  青衫书生毫不构思,提笔写了七个篆字。

  店伙不识,银衣公子却一看便知字学泰山碑,写的是“落拓青衫遍酒痕”。

  青衫书生继续再写第二句,这回却作隶书,体学张迁碑,写得龙飞凤舞,是“鲜衣怒马旧王孙”七字。

  银衣公子忖道:“此人写得极好,诗却有点出韵……”

  青衫书生又以王羲之十七帖的狂草笔法,写了第三句“乌鸦巧制盘中味”……

  银衣公子眉头一皱,暗忖:“这像打油诗了,篆、隶、草三体,对方均已写过,倒看他这楷书结句,是怎样写法了。”

  谁知青衫书生竟不再当面挥毫,离座而起,走到屋角破桌之上,慢慢写好,双手递与银衣公子道:“幸会,幸会,指教,指教……”

  银衣公子一看,果作楷书,体效“大颜”,是“狂人今日作呆人”七字,但末后还有小字注释,大意为乌鸦虽有卤食之法,但一来仓卒难制,二来其质仍粗,绝非上品,适才盘中之物,实系山中菌丝,炒竹鸡脯肉,珠混鱼目,骗得三杯美酒,诚乃一大快事,竟使“四绝狂人”变作“呆人”,得罪,得罪,莫怪,莫怪……

  这银衣公子正是“江湖七杀”中,性情相当古怪的“四绝狂人”上官狂,他看完那张冷金笺,勃然大怒,一看青衣书生业已出店,闪身便往店外追去。

  青衣书生此时业已跨上他那匹毛干骨突的灰色瘦马,得得西行。

  上官狂解下缰绳,跃上自己的紫骝驹,便即纵辔追赶。

  谁知青衣书生的那匹灰色瘦马,虽不中看,跑起来却快速已极,任凭上官狂胯下的紫骝驹展足脚程,始终追赶不上,差了约莫一箭远近。

  上官狂恨这马儿,不替自己争气,顿时怒从心起,“吧”的一掌,竟将紫骝驹的马头震碎,人也飘身落地。

  这一耽延,前面的那匹灰色瘦马,更已跑得无踪无影。

  此时,笔墨纸砚四童,以及黑衣壮汉,均已催马追了上来,上官狂灵机忽动,向纸童手中,索取那张书有“落拓青衫遍酒痕,鲜衣怒马旧王孙,乌鸦巧制盘中味,狂人今日作呆人。”诗句的冷金笺,细看两眼,点头说道:“不错,这诗句之中,藏有落拓王孙四字,那穷酸果非凡俗,定是‘江湖七杀’之一的‘落拓王孙’马必昌了。”

  说至此处,侧头笔童道:“你们统统回去,此时不必跟我,笔童把我那匹最心爱的“玉狮子”骑来,我在‘潼关’等你,非要设法追上马穷酸,和他比一比坐骑脚程不可!”

  上官狂一向令出不改,四僮一仆,哪敢违拗,恭身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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